小山的尘世
○蒋 殊
一直认为,小山来到这尘世,就是为了父母姐弟。
姐姐三岁时,有了小山;小山三岁时,有了弟弟。姐姐长得柳眉细眼,弟弟长得浓眉大眼,小山说不上像谁,不仅鼻梁低嘴巴小,重要的是一双眼睛小得有些睁不开。姐姐已经要上学时,小山还不能说清楚一句完整的语句;弟弟已经满院子跑时,小山走路还是东倒西歪。
于是父母说,小山笨,小山傻;于是,小山就这么傻傻笨笨摇摇晃晃生长着。父母告诉姐姐,小山注定不会有大出息,以后要好好照顾弟弟;父母又告诉弟弟,小山看上去让人有操不完的心,以后要好好照顾哥哥。于是,姐姐认真读书,弟弟认真学习,只有小山,磕磕碰碰好几年都还在纠缠几个简单的字。父母看了,敲一下他的头:笨啊!姐姐弟弟见了,向他吐吐舌头:傻啊!
小山不急,不恼,总是憨憨地笑。笑完之后,就跑到院子里,追着鸡玩,或者骑狗。妈见了就喊:长大放羊去吧!弟弟起哄:杀猪也好!
小山玩兴正浓,听不清也不想听他们说什么。小山知道自己笨,比不上弟弟更比不上姐姐。因此小山很不想去想学习上的事,放羊也罢杀猪也罢,干这些又怎样?
有时候,小山就这样大义凛然地说出来。于是爸爸就过来狠拍他一巴掌:瞧你个没出息的!
没出息的小山一下就闭了嘴,乖乖听爸爸教训:“就不能学学姐姐?你看,又考一个第一!”
姐姐的试卷就在小山眼前。小山知道,那密集的红勾勾一直都让他心驰神往,可是,他就是做不来那些题,就是认不全那些字,更不用说用那些认不清的字来造句作文了。小山也曾努力过,可就像老师说的那样,他脑子笨,努力也是白搭。
小山无比佩服姐姐,他有时也盯着姐姐的脑袋。细细品味。还有弟弟,虽不及姐姐那么优秀,但也一直能跟得上老师的节奏。小山已经留了两级,再留一次,便和弟弟一样了,甚至,以后说不定就掉到弟弟后面。想到这些,他也特别难受,他甚至想告诉父母,能不能不让他上学了?能不能让他做点别的?比如,他就常常不怕苦累,在放假的时候一担一担跟着爸爸砍柴,背玉米。这些,弟弟就做不到。让他拎一点,就不停喊累。
小山真心觉得,干活比上学好。可是父母不信,谁也不信。爸以过来人的口气训斥:“干一次你行,干两次你行,天天干呢?我就不信你还行!”
小山知道爸爸从小也不爱学习,可爸爸总是不能理解不爱学习的痛苦。
妈也跟着撂下狠话:“你要天天干还觉得行,算我白活了。”
万万想不到的是,妈说完这话不久,竟得病了。其实小山知道妈一直病着,自从两个月前乡里来人在那个简易的小房子里给妈做了结扎手术之后,妈就一直出血,更不能下地劳动。也因此,妈生生地担心三个年幼的孩子,更担心愚笨的小山。
担心着,担心着,妈就去了。
孩子们失去了妈,只知道哭,哭完该吃饭还吃,只是想起来又哭,抱着爸哭。爸呢?是吓死人的沉默,几天来不吃不喝,表情里全是无法用眼泪表述的悲恸。没人敢对他说话,包括安慰。仿佛一开口,他内心庞大的压抑就要爆破。
一直压着没在人前爆发,却最终在内心爆炸了。半年之后,爸丢下三个完全没有生活能力的孩子,带着一颗伤痕累累的心,随妈去了。
那一年,小山12岁。面对这个无人支撑的空家,姐姐哭得死去活来。弟弟更不必说,直到爸爸死去,都还熟睡在那僵硬的臂弯里。小山或许是真傻,真呆,只有他不哭。不哭的小山引得村人忧心忡忡:这个没心没肺的孩子,以后怎办?
总考第一的姐姐,自然也不可能再上学了。姐姐知道自己在家的份量,她努力以一副稚嫩的肩,摇摇晃晃挑起这个七零八落的家。
东家一袋米,西家一担谷,姐弟三个像三片随风飘飞的叶子,零零乱乱过了两年。
有一天,小山坚定地站在姐姐面前,告诉她自己要打工去。姐姐惊问:你傻乎乎的能干什么?
“搬砖和泥。”小山痛快地答。
小山不是胡说,小山是听在建筑工地打工的表哥说的。表哥告诉小山,像他这样什么都不会的,只能搬砖和泥。不过换句话说,搬一块砖就有一块砖的钱,只要肯吃苦,就能挣到钱。
表哥当时还说了很多,都是关于工地的。小山记不住太多,只记住搬砖和泥,只记住肯吃苦就有饭吃。虽然爸妈曾经不信,小山自己信。
临走时,小山还是没有哭,甚至开心地跟含着两汪泪的姐姐笑。
三个月过去了,小山第一次回家,掏出零零整整的一沓钱,给了姐姐。还说,再过一年,就可以还清爸爸在信用社的贷款。
姐姐愣愣地看着小山,看着眼前脏兮兮的一沓钱,不相信是傻乎乎的小山挣的。于是那个夜晚,姐姐在灯下拉着小山,细细问他是怎样挣来这些钱,又问小山累不累。小山还是那样开心地笑着,说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拼命搬砖和泥,一下都不歇着。小山骄傲地告诉姐姐,别看自己小,挣的钱却不比别人少。尽管小山手上开着大大小小的口子,却不说一声疼。
那晚姐姐又哭了,哭得很凶。小山没有,还是笑。弟弟摸着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一沓钱,也笑。
那个晚上,小山一下子伟大起来,伟大到让这个幽暗的屋子光芒四射。第二天,小山一一接受了亲朋好友的祝福和夸赞。最后,在一村人的刮目相看里,小山带着极大的满足走了。
带了极大满足的小山也便有了更大的动力。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成了男人,成了姐姐的肩膀。他知道只有一块一块搬砖,他们三个才能过上像别人家一样的好日子。
小山就用这种原始的努力和力气,干了一年,又一年。
小山有时想起妈妈当初说的话,也想起爸爸的训斥,但小山也知道爸妈都是为他好。小山也知道,如果爸妈活着,不可能让他出来搬砖,不可能对他手上一道又一道的口子视而不见。爸妈让他好好学习,就是不希望有一天干上搬砖和泥的活。可爸妈没想到,小山有一天会用搬砖和泥挣来的钱养家。小山有时也想,如果爸妈知道姐姐不读书了,心该有多痛?小山不爱学习,可小山喜欢看姐姐考100分,喜欢看姐姐作业本上一个又一个红红的对勾。小山没什么脑子,从不为自己辛苦干活委屈,只有想到姐姐不能念书,从此再也看不到本子上的红勾勾,才有些许伤心。
好想让姐姐上学,考上大学,到城市,不必像他这样只能搬砖和泥。小些时,小山就经常想着住在城市的姐姐。有时候搬砖累了,他也会坐下来歇一阵,他也会看看街上与姐姐差不多的那些姐姐。那件红裙子,那双高跟鞋,他想好好攒钱,买给姐
姐。于是,小山残酷地克扣自己,只想攒钱。
同行人眼里,小山依然傻,依然笨。傻的不知道撒谎,笨的不知道作假。小山也瞧不起他们,是什么就是什么,为什么要把不是什么说成是什么?小山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好好搬砖,好好攒钱。
于是,他们抽烟,小山不抽;他们喝酒,小山不喝;他们跃跃欲试追女孩子,小山不追;他们买新衣,小山不买;他们喊累,小山不喊。
一块钱,一块钱,小山执着地攒。16岁那年,小山还清了爸爸欠下的债。22岁那年,小山和姐姐商量起盖房的事。
村里人很快知道了这件事。虽然人们都知道傻乎乎的小山靠搬砖和泥成了气候,但人们决然想不到小山会挣出盖房子的钱。那段日子,村里几乎所有家长都在指责自己的儿子,家家都在拿小山做范例。为什么,傻乎乎的小山会挣到钱?
大人们说的不对,不是小山能挣到钱,而是小山能攒下钱。
同龄的甚至更大的后生们听着家长的责骂,嘴上却倔强地嘲笑:穷酸相,过的那叫啥日子!
话虽这么说,想到盖房子,他们的心里也酸酸的。只是他们并不想把小山放在眼里。
一副穷酸相的小山在房子盖的差不多时,又去搬砖和泥。一边搬砖和泥,一边置办房子里需要的东西。
小山的房子敞亮亮展现在人们面前,让无数父亲母亲羡慕至极,甚至捶胸顿足。一段时间,那些在外打工的后生都躲着不肯回村。他们无法交待,在钱方面,为什么挣不过一个搬砖和泥的小山?
房子已然很漂亮了。四眼窑洞,外墙用白灰刷得一尘不染,屋里地上,还铺了农村正时髦的瓷砖。
四眼窑洞不仅给小山争了光,还给姐姐争了气。终于有人家向姐姐说媒了。人们之前怕小山和弟弟是累赘的疑惑没有了。小山的四眼窑洞,一下子解决了他和弟弟的大问题。以小山目前的势头,今后不会比哪个差。甚至,有人产生了想法,愿意把女儿说给傻乎乎的小山。
可小山说,自己不急,让姐姐先嫁。
风风光光,姐姐很快嫁了人家。小山告诉姐姐,别人陪什么,他也要给姐姐陪什么。小山觉得,唯有这样,才能给未能走到城里的姐姐一点补偿。爸爸妈妈欠下的,小山一定要想法补偿。
出嫁当天,姐姐哭着求小山:“别再出去搬砖和泥了,你看谁家孩子这么小就驼了背?”
小山赶紧挺挺腰,安慰姐姐:“攒够两个人娶媳妇的钱,就回来。”
从小聪明伶俐的弟弟,却让小山极其担心。这个学习比小山好长得比小山好的男孩,却柔弱得一塌糊涂。不经意间,小山就看到他哭,不是想起爸爸,就是想起妈妈。弟弟虽然比自己学习好,可远比不上姐姐。小山明白,这样的成绩是考不上大学的。考不上大学,就得外出打工,或者种地。可弟弟一副柔软无力的样子,哪有力气?也因此,小山暗下决心,除了自己,还要帮弟弟攒够娶媳妇的钱。
这些压力,小山从来不觉得累,反倒让他异常兴奋。有时候,连小山自己也想不到,一个谁都看不上眼的傻孩子,一个曾经让父母极度担心的笨孩子,竟然有能力养活姐姐和弟弟。
小山的力量,就在这里。
再加上亮展展四眼窑洞作底,小山信心百倍。他掐着指头盘算,再干五年,就回来种地,娶老婆,生孩子。
城里,工头也注意到小山的朴素实在,除了搬砖和泥,有意让小山干一些有技术含量的事。见得多了,笨笨的小山也开了窍,再加上他勤奋不怕吃苦,一些活计也慢慢有了经验。这样一来,小山的工资也涨起来。当别人都去喝酒,他就独自待着开心盘算:这样干下去,或许用不了五年。
小山开始上脚手架。曾几何时,他在下面仰着头望着高高在上的这些“空中飞人”。那时候他都不懂他们在干些什么,只知道站得越高,看得越远。所以当他第一次“升空”,第一次看下面的人像蚂蚁一样搬砖和泥,一下便体验到上面的人为什么总要指手划脚这个道理。
小山,甚至开始喜欢上这份活计。第一次,他感受到人们常说的乐趣,而不仅仅只是想着攒钱。
一年过去了,小山果然拿回去更多的钱,依然交到姐姐手里。成了家的姐姐为小山另外开了户,存进去。姐姐还告诉他,等到了说好的那个数字,小山就回来。外面,毕竟不安全。
外面,确实不安全。
第二年半年头上,忽然就听说小山从高高的脚手架上掉下来,掉在一根钢筋上面。
听说了的亲戚们赶去城里,像无头的苍蝇一样为小山争取。工头说了太多小山的是与非。以前的工作,都是“是”;从脚手架上掉下来这件事,都是“非”。农村的亲戚们听得迷迷糊糊,懵懵懂懂,一致把目光投向懂行的表哥。表哥也是工头的下属,表哥还要在工地继续,表哥也尽了力,最终从工头手里拿回七万元人民币。
平生,这是这个家见过的最大一笔钱。表哥郑重地交给姐姐,姐姐谨慎地给了已经超过20岁的弟弟。
表哥拼尽全力,把小山的尸体运回姐姐面前。姐姐这时已有了孩子,抱着孩子的姐姐哭得呼天抢地:小山,你来世上,到底有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
小山是听不到了,小山已经沉沉睡去。
人们都知道小山吃了太多的苦,人们也知道小山受了太多的罪。
小山太累。
小山,或许真的该好好地,好好地,睡一回。
蒋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冶金作协副主席,太原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为《映像》杂志执行主编。迄今为止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人民文学》《文艺报》《小说选刊》《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北京文学》《中华文学选刊》等国内大型文学刊物发表作品若干。著有散文集《阳光下的蜀葵》《神灵的聚会》《百年长川》《重回1937》《再回1949》等。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及《小说选刊》年度大奖。居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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