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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冰小说《我正向你狂奔而去》
信息来源:多彩贵州文学网—山花    作者:戴冰    阅读次数:4148    发布时间:2022-01-04 21:10:32

      开始的时候,他们聊得都有点心不在焉,有一天,没一天,有一搭,没一搭;内容也很空泛,不过是礼貌地打听一下彼此在饮食、书籍、电影还有运动等等方面的偏好。在这些方面,他们似乎没有多少共同之处:他除了偶尔在电脑上看看电影和几乎把所有空闲时间都用来看书之外,对别的兴趣不大;而她喜欢烹饪、游泳、登山、露营、瑜伽、聚会以及泡茶、用小楷抄经和自制古琴丝弦。

  我能做头倒立,她不无炫耀地写道,这在瑜伽里叫“国王的姿势”。

  他们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对对方隐私的尊重,绝口不问对方的年龄和家庭,也绝口不提自己在这方面的状况。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们是身处同一个城市呢,还是相隔万里之遥,因为在地区栏里,他填的是安道尔,她填的是冰岛。他的头像是一幅木刻,内容是一个干枯的、穿着背心的男人坐在满是图书的地板上,仿佛在嗅闻一样举着一本大书,几乎遮住了整张脸;而她的头像则是一幅非常普通的林荫道图片,所以他们也从不知道对方的模样。

  两个月后,他们都在对方的语气里感到一点轻微的厌倦。有一次他提到从前看过的一本书,《十字军骑士》。她在屏幕那头沉默了半分钟,然后打出三个名字:显克微支、兹皮希科、亚该老。他宽容地在屏幕这头笑了。他可以肯定她没读过这本书,她不过是用半分钟的时间在网上飞快查了一下而已。但他很欣赏她的机灵,她没说她看过,也没说没看过,她只是打出与书相关的三个名字,让他自己去猜,去理解。第一个名字是书的作者,后面两个是故事的角色。

  这是一次不易觉察的转机,一段时间后,他才意识到,正是当时转瞬即逝的一点欣赏,让他们的聊天得以继续。

  春节前几天,她说她要趁放假的一周再加上十天年假,到北京办点事,估计大年十五以后才会回家,这期间她可能不方便跟他聊天了。

  我从来没在好的季节去过北京,她写道,不是夏天就是冬天。

  他敏锐地注意到她用的是“回家”两个字,而不是“回去”或者“回来”。他不能断定她用这样一个词是有意还是无意,但他宁愿相信她是有意而为,目的是要向他表明,她严格和自觉地遵守着他们之间那种互不打探的默契。他不记得这种默契是如何形成的了,也许是他们当中的一个,或者是他,也或者是她,但他想多半是他自己,在某个时刻暗示出了这一点,而对方在第一时间就心领神会并欣然接受下来。无论如何,这让他感到隐约的欣慰。

  他平静地写了一句:哦,好的。祝办事顺利。

  他把这段话发送过去,觉得他们就像两头笨重而沉默的海兽,把与对方交集的可能性毫无保留地委托给了海底那些看不见的、缓慢而不可预测的暗流。

  初春是个难熬的季节,冰雪融化,整座城市寒冷、肮脏,好像所有东西都必须在每年开始的这段时间彻底烂掉,一切才能重新开始。正月初五的下午,他从二十三路公交车上下来,没有注意到地上有一个水坑,他的右脚踩进去,整个人歪倒在地面上,造成右腿股骨颈骨裂,同时还伤及了腰椎。他在一家武警骨科医院躺了一百二十天。他的主治医生最初的治疗方案是换股骨头,但被他坚决地拒绝了。开始时医生还以为他嫌贵,后来才真的相信他是怕痛。但在医生用铁钳一样的双手给他正骨时,他却经历了有生以来最痛的四十分钟。

  初夏到来的时候,他换了一台手提电脑。这个念头是他在伤愈后第一次逛书店时萌生的。现在的书店跟从前相比有很大不同,书只占了整个书店的许多分之一,其余的部分则是咖啡厅、文创区、面包坊或者小画廊。那家书店叫“千翻与作”,由“千翻”和“作”两个方言组成,都是形容词,具体的意思只有本地人才能体会,勉强说来,都有“折腾”的意思。那天他买了五本书:瓦西里·格罗斯曼《生活与命运》、马苏第《黄金草原》、沙西利·普洛基《雅尔塔》、秋原《乱世糜音》和李零《丧家狗》。其中有几本很厚,尤其是《生活与命运》。付完款后,他因为右手要拄手杖,左手不得不提着装书的两个牛皮纸袋,这让他的左腿也像右腿一样感到胀痛。受伤出院之后,他的右腿比左腿短了两点三公分,医生说这是非常正常的事,每个股骨颈受伤的人最后都这样,他还算短得不多的。开始时,他试着在右脚的鞋子里垫了一片增高的鞋垫,但市面上这种鞋垫的厚度至少都在三公分以上,最厚的能达到八公分,也就是说,即便选择最薄的鞋垫,也超过两点三公分,使右腿的受力反而超过了左腿。没别的办法,他最后不得不采取了一个相对简单的措施:单独取走左鞋的鞋垫,保留右鞋的;而右腿多出来的那点空隙,他就用左脚落地时有意增大身体偏朝左边的幅度来弥补。这样一来,他行走时看上去就有点怪异,像一只巨大的鸭子,经常招来路人的侧目而视。但相比之下,他觉得像一只鸭子比像一个残疾的跛子要好些。

  他的行走姿态引起书店一个穿工作服的小伙子的注意,小伙子走过来,关心地问需不需要帮他把书提到电梯口。他拒绝了。他想起进书店时看到的咖啡厅,决定进去喝点什么,将就休息半小时。他在咖啡厅里不无羡慕地看到有人散在不同角落,男女都有,一面啜着咖啡或者果汁,一面对着一扇打开的手提电脑屏幕敲敲打打。他觉得他也应该买台手提电脑,像他们一样,躲在一个市声喧哗的场所,沉浸在自己小小的、封闭的内心世界里。

  但他能写点什么呢?买了手提电脑之后,他曾有过许多设想,比如写日记,把每天生活中灰尘一样琐屑的细节记录下来;比如写阅读心得。他读书读得又慢又细,每读完一本,他都会在心里淤积下无数的感受,他从来没打算清理过它们,如今它们已经堆积成了混浊的沼泽一样的东西,散发出腐败呛鼻的气味。有几天,他被一种几乎像是使命般的愿望紧紧摄住,他想把他有生以来的全部记忆都记下来,不求连贯,不怕琐碎。他相信他最早的记忆是爷爷抱着他,来到一排高大的柜子前,蹲下去,打开最下面一个抽屉,拿出一瓶果酱,用一个小勺子舀半勺,递到他嘴里。还有几天,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把自己心里曾经出现过的最难以启齿的念头原封不动地写下来,无论这些念头多么让人恶心或者不可思议……

  但就像他事先料到的那样,每种想法才开始不久,有时是一天,有时只有几小时,他就不得不沮丧地放弃。原因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是他在咖啡厅的环境里,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到他想要写的内容上。

  他重新回到家,之后再没去过任何咖啡厅或者类似的场所。

  他的书房很小,只有不足十平米,一台配有二十八寸液晶显示屏的台式电脑占据了书桌的三分之二,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间来放手提电脑,于是电脑被暂时地安置在了书架的一层空隙里。在此之前,大约是他决定永久离开咖啡厅的前一天下午,他看着一片空白的屏幕,想起头一年夏天,有几天时间他卧室的空调坏了,他不得不整夜与酷热和失眠抗争,觉得自己像一条正被自己汗水精心腌制的鱼。他突然有了种稍纵即逝的感觉,于是用分行的方式记录了那些夜晚:整个夜晚被汗水浸透/天亮之后/蒸腾的岩浆/远处鼓声一样的头痛/刺眼的失眠/所有一切都告一段落/那个黝黑的形象仍然模糊/却与艰难延伸的日影一道/覆盖了剩下的全部白昼。

  顺利写下这些文字并没让他受到什么鼓励,他还是决定离开咖啡厅,而那些文字算不算诗,他也并不在乎。回家之后,他有意把那些分行的文字留在手提电脑里,就像一头动物在自己的领地上撒一泡尿,目的只是想让日后的人们知道,这台小巧精致的手提电脑曾经有过一个主人,他头痛过、闷热过、失眠过。

  回家后的最初几天,除了必不可少的睡眠、饮食、到楼下超市买生活必须品以及大小便之外,他把所有时间都用来阅读他新买的那些书。与往常不同的是,他发现自己心不在焉,无法专注,就像咖啡馆里的那种恍惚附在身上,被他带回了家。他依次看完了那五本书的序言,但有一瞬间感到惊讶,想不明白其中那本谈《论语》的书,怎么会提到罗斯福、丘吉尔和斯大林。接着他反应过来,明白自己把两本书弄混了。周六晚上,类似的情形又发生了一次:他老是记得一个叫苏斯洛夫的人公元956年死在埃及。等他又一次发现自己把两本书弄混之后,他把五本新书整齐地插进书架,关掉电灯,在书房的小沙发上默不作声地坐了半小时。其间他抽了一根烟,喝了半杯茶,清晰地感到一阵模糊的期待。他鬼使神差地打开电脑,果然看到她留言的提示在电脑右下角闪烁,像一种调皮的暗号。他点开她的对话框,发现她留言的时间不过在他打开电脑之前三分钟。

  她告诉他,她之所以这么长时间没跟他联系,是因为正月初四下午,她预备到北京南锣鼓巷去找一家叫“不二”的小酒馆,因为她听说那里有个长得像中亚人的小伙子吉它弹得十分了得。但等她到了那里,才知道酒馆数月前就已经拆除。她转身往回走,在巷口踩到一处板结的积雪,滑倒在地,右脚骨折,一根小腿骨从皮肉里戳出来,让她感到了北京冬天的风有多么凛冽。

  不是我感到了风,她口气轻松地写道,是那根伸出来的骨头。

  她还发了张骨头戳出来的照片给他看。可能是因为拍摄距离过于靠近,他只看到一片血肉模糊的东西,分不清哪是骨头哪是肉。照片上被虚化的背景里有一些白色的成团的影子,他也不知道那是医院病床的颜色还是事发地周围的雪。

  他关切地问她现在恢复得如何。她说已经完全好了,除了偶尔站久了,还会隐隐作痛外,别的跟受伤之前没什么两样。

  毕竟年轻,她得意地写道,我现在做瑜伽的轮式都完全没问题。

  望文生义,他想象那是一个把自己卷曲成圆圈的姿势。有点担心。

  你受伤那只脚没变得比从前短了一点?他问她。

  没啊,她回答,怎么可能呢?

  啊,对了,他想,她不是股骨颈。

  他强迫自己不要把这种巧合看得过于神秘,免得失态,所以没有告诉她,仅仅相隔一天,他也摔伤了,同样是下午,同样是腿部;不同的是,他是大腿,她是小腿,他短了两点三公分,她还跟从前一样长。

  但这对他本人来说已经足够。他有些惶恐地发现他们原本各自置身其间的两股暗流倏忽之间合为一股,有些事情于是变得似乎不可避免。

  那天之后,他们的聊天变得频繁而热烈。每天晚上八点,他们几乎会同时在对话框里给对方打招呼,而聊天每次都会延续到凌晨一点。他玩笑似地和她约定,每周的一三五,他会向她推荐一些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书。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读读这些书,他写道,读过这些书的人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二四六,他打算把自己最早的记忆从头说给她听,从他爷爷抱着他去吃果酱的那个时刻开始。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吃果酱,他写道,我不相信世界上竟有这样香甜的东西。而周日,他准备向她坦白一些在常人看来不可思议和难以启齿的东西,或者是一些事情,或者是一些想法。

  他向她发誓,他从没给任何人说过。

  她显然被他这个古怪的提议逗乐了,也和他约定,每周一三五,她会向他介绍一些瑜伽的知识或者体式。她和他商量,如果他肯练习一种体式,她就读他推荐的一本书。二四六,她会向他介绍一些茶的知识和一种具体的茶;周日,她会向他推荐一首古琴曲同时教他做一道菜。

  几分钟之后,她突然困惑起来,问他,你为什么要给我说那些从来没跟别人说过的东西呢?

  他懵了一下,写道:我也不知道。想想,他又补充一句:可能是因为我信任你吧。

  她似乎更困惑了。除了我,你都不信任别人?你找不到别的人信任啦?

  差不多吧。他含糊地回了一句。

  我们其实还只能算是陌生人呢,她写道。

  所以我才信任你啊。他觉得自己这次回答得十分聪明。

  啊,我明白了。她写道,因为我等于不认识你,所以你不用担心,说什么都不用担心,对吧?

  他还没来得及反对,她又接着写道,不对,我都被你搅晕了,我其实想问的是,你为什么要把那些从来没跟别人说过的东西说出来?

  表面上看,这是两个问题,他写道,但实际上就是一个问题,我不是已经回答了吗?

  她沉默了好一会。他猜想她正在苦苦思索,于是靠在椅背上笑了起来。

  但我怎么觉得还是两个问题呢?她迟疑地回了一句,不过管它呢,你想说就说呗。

  他很想让她真的读读他准备推荐的那些书,但不想用练瑜伽来交换。他在一些书中看到过那些瑜伽习练者的图片,不能想象自己如何做到那些令人瞠目结舌的动作;况且,她轻易就能证明她已经读过或者正在读那些书,比如谈谈读那些书的感觉,甚至拍几张书的内页给他看。但他如何证明自己在练瑜伽呢?也对着镜子拍一张照片给她看吗?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又一次掠过去年夏天那个黝黑的形象。

  他故作不屑地写道,我才不做这些女人才做的运动呢。

  这个回答无疑让她大感鄙夷,女人才做?你知道不,世界上最著名的瑜伽师,可都是男人呐。甚至是老男人。

  他读过那么多书,他当然知道。他避开这个问题,转而和她商量:这样吧,你每读一本我推荐的书,我就学做两道你推荐的菜,三道也行,过程再复杂我都学,原材料再贵我都买。你吃不到,闻不着,但我可以拍照片给你看,色香味,你至少能看到色嘛。

  她轻蔑地回了两个呵呵。好吧,不过你以为做菜比练瑜伽容易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但她还是坚持要在每周的一三五,向他介绍一两种简单易行的瑜伽体式。你喜欢看书,所以我估计你坐着的时间比较多,我会教你一些扩胸和对颈椎有好处的动作,你可以不做,也可以偶尔试一下,看看效果,效果好了,说不定你还求我教你呢。

  第一周,他们刻板地按计划进行:一三五,他向她推荐了三本书: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奥兰多》、蒙塔古·罗兹·詹姆斯的《炼金术士及其他鬼故事》、亨利克·显克微支的《伏沃迪约夫斯基先生》。每一本书他都作了详细的介绍。

  二四六,他向她描述了童年时代的一些趣事,提到和表弟打架,一脚把表弟踢到院子边上一个废弃的蓄水池里,水池底部有些结晶的生石灰,表弟掉进去之后呛了好几口水,所以多年后还在埋怨他,说每次只要一口渴,就会觉得肚子里火烧火燎……另外一个表弟,和他一起在河沟里套着泳圈玩水,他突然大声向表弟宣布,他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只螃蟹……周六时,他详尽地描述了他爷爷去世那天的记忆:他跟几个同学在堂屋里疯进疯出,完全意识不到整幢房子里所有的人都脸色阴郁,步履沉重,也没觉得他爷爷一声不吭地躺在堂屋正中一张木板上有什么奇怪(写到这里时,他暂停下来,试图想起他爷爷的样子,但因为年深日久,那张面孔就像风里的烟雾,始终无法聚拢)。终于,他父亲愤怒了,把他和同学们撵出屋子,并且关上了门。他那时正缺钙,如果跑快了,两只脚就会相互缠绕,于是他母亲在他所有的外衣下摆上缝了个小口袋,口袋里装着炕干然后捣碎的蛋壳,拌上白糖,嘱他没事就抓一把吃。那天被撵出堂屋后,他就一面吃着白糖拌蛋壳,一面踮起脚,从堂屋的窗玻璃看进去,看到几个穿长衫扎腰带的男人正在给他爷爷换衣服,身后传来一个同学被另一个同学用手卡住脖子后发出的古怪而尖细的呼救声……

  向她推荐的三本书都是他事前精心考虑过的:《奥兰多》的作者跟她一样,也是女性,而《奥兰多》是部题材特异的作品:奥兰多是英国一位年轻的贵族,生命的前三十年是男性,三十岁以后变为女性,他(她)雌雄同体,长生不老,一生经历了从伊丽莎白一世直至维多利亚女王时代,历时近四百年,后来还成为著名诗人,写出获奖诗作《大橡树》。推荐《炼金术士及其他鬼故事》的理由很简单,他是这样想的:每个人都希望在庸常的生活中被轻微地惊吓,而女人尤甚;与此同时,就叙事的艺术而言,它还是他看过的写得最精彩的鬼故事。至于显克微支的《伏沃迪约夫斯基先生》,那完全是出于一种促狭的心理,他给她写道,既然你看过他的《十字军骑士》,那你肯定也会喜欢这本书。

  他原本以为她至少会对奥兰多和鬼故事感兴趣,但当他兴致勃勃地描述那些书的奇妙之处时,他却失望地发现,她躲在对话框的另一头,心不在焉,神思游离,偶尔才会敷衍地回一个嗯或者哦字。只有二四六,在他回忆那些童年时代的情景时,她才显露出某种天真的喜悦:太可爱了……笑死人……你的两条腿缠在一起会不会摔跤?你再说得详细点……

  而他对她说的每一件事都深感无聊,但还是不得不耐着性子听她不厌其烦地解析一个瑜伽体式的种种要点,一种茶在冲泡时的份量、水温和时间……他时常惊讶地想,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长时间地、津津有味地陈述这些日常的琐屑之事。只有碰巧在他晚饭没吃够时,他才会对她推荐的某道菜品产生一点积极的响应:他的喉咙里突兀地涌出一股酸涩的胃液,提醒他应该吃几块苏打饼干了。

  但他还是觉得自己沉浸在某种几乎让他晕眩的幸福里。每次聊完天,他上床、关灯,又久久不能入睡,这个时候,他就会觉得屋外的夜既浩瀚又平静,像一锅正在被慢慢加热的浓汤,而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他像一颗星星那样独自亮着。

  周日晚上,他给她说了一件他从未给任何人说过的事。他记得很清楚,过完十二岁生日的第二天,午睡时分,邻居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把他带到院子后面的杂物间,掀开裙子,让他把手伸进裤子,去摸她的两脚之间。十几秒钟之后,她飞快地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冰凉的水果糖,然后就跑开了。那种燠热、潮湿的感觉和长时间留在指尖上的气味让他百感交集,他不敢回家,跑到学校旁边一座废弃的石桥上,坐下来,一面咂着嘴里的糖,一面哭了很久,直到水果糖在他嘴里缓慢地融化、变薄,最终消失殆尽。当天晚上临睡前,他又一次忍不住,蜷缩在他的小木床上,面对墙壁,轻声哭起来。他母亲发现他双肩耸动,于是问他为什么哭,他撒谎说,晚饭时一片辣椒皮始终吞不下去,如今贴在他的喉咙里,让他火辣辣的痛。

  写到这里时,他想起电脑里那几句分行的文字,突然抑制不住,也对她撒了个谎:好多年后,我又想起那个在桥礅上哭的下午,为此还写了一首诗,等我找出来给你看。

  他不知道写一首诗需要多长时间,但让他惊异的是,他一秒钟都没犹豫,一个字也没改动,就把那首诗顺顺畅畅写了出来,就像那首诗真的早就写好存在电脑里,他只是重新把它找出来而已:他坐在桥礅上/哭泣/呜咽和水流/交织/在所有的时间里/创造了那个时刻。

  在他叙述这一切的时候,她始终没有任何回应。写完诗,发送出去,他一下变得手足失措。他们彼此在对话框的背后沉默了好一会,他才问她一句,我是不是不该给你说这些,这是不是很下流。

  她又继续沉默了几分钟,这才回答他:你错了,我很感动。我一直没给你回话是因为刚才我和你小时候坐在桥墩上一样,也在哭;而且我有严重的鼻炎,一哭就要发作,不住流鼻涕,我一直在用纸巾擦鼻子呢,已经擦了十几张……

  她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料想,他更加手足失措。他其实更愿意她把他说的这些当成一种赤裸裸的挑逗甚至一次下作的意淫。

  他没再继续和她讨论这个话题,而是借口那天特别困倦,想早点休息。之后他关掉电脑,随便冲个澡就躺到了床上。

  第二天凌晨四点,他从通宵没有合眼的虚弱中艰难地起身,打开电脑,给她留了一段话,大意是他接到几个朋友的邀请,准备和他们一起出去旅游,时间说不准,也许十天半月,也许一年半载,他们可能暂时联系不上了。

  他没说回来之后会不会联系她,她也没问,只是平淡地回了一句,哦,好的,祝你旅游愉快。

  他先在家里待了两个月,读完了那五本书中的三本,然后整理行装,带着剩下的两本,真的到离他居住的城市两百多公里外的一个小镇子上去住了二十天。

  那是一个无论是自然还是人文都没有任何景点可以观赏的普通小镇,藏在几座大山的低凹处,大山的阴影覆盖着它,只有早上一小时,阳光会照射在那些铺满青苔和淤泥的屋顶上。顺着来的路再往前走,就没有路了,也就是说,那是一个“尽头镇”。他是在网上找到这个小镇的,他之所以选择它,就是因为网上说,几乎没有旅客愿意上那里去。

  他在镇上找了家比较干净的小旅店,住了进去。他和旅店的老板商量,他的一日三餐都由旅店负责做好然后给他送到房间里,每顿两菜一汤,无论是饭和菜都需要做得软和一些,同时少盐少油;房间每三天打扫一次,平时不叫,不许任何人打扰他。

  那是一间临街的房间,墙壁和天顶都有灰膏脱落下来,留下斑驳的痕迹。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只有峡谷地带才会有的燠热和湿润。窗外整夜都有人说话和小卡车来来去去的声响。某个晚上,他看了看时间,凌晨三点半,有几个年轻人在旅馆的大门外练习拳击,他们嘭嘭嘭嘭地打着沙袋,互相喝彩,互相取笑,但没有人出来制止他们。来到小镇的当天晚上,他还听见有个女人躲在旅馆右边的墙角,忍气吞声地抽泣,声音混淆在那些时断时续的虫鸣里,让整个晚上变得异常惨淡……

  他晚上睡不好,上午就会起得很晚,差不多十点半才会艰难地醒过来,醒来之后嘴里有股浓烈的假牙的气味,就像头天晚上他忘了把它们从嘴里拿出来似的。但实际上,那两排假牙他每天都会取下来,刷干净,放在写字台上一个盛着清水的玻璃杯子里。

  中饭之前,有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他用来读《乱世糜音》。中饭之后,他觉得整个身体的血都流到了胃里,导致大脑发木,于是就站在窗台前看对面的山,一面看一面用右手揉肚腹,顺时针一百下,换成左手,再逆时针一百下。两点不到,他会重新上床睡一小时,起来之后就看《雅尔塔》。晚上则随意,想看哪本看哪本,直到夜里一点。

  房间对面的山不高,但草木葱郁,山下有个戏台,倒还完整,但老旧不堪,早就废弃不用。据每天给他送饭的小伙子说,小镇百年前曾经十分兴旺红火,戏台就是当时修建的,许多只有他爷爷才知道的省城名角都曾在上面演过戏。山上有个焚纸塔,从他房间的窗户抬眼看去,能看到树木缝隙里露出来的斑驳的塔尖。面对戏台的左边有条蜿蜒的小路,直通焚纸塔。他听说是焚纸塔,很感兴趣,曾想顺着那条小路爬到山顶去,但没爬几级,他已经感到受伤的右腿胀痛不已,到后来,他眼睁睁看着面前一级不高的石阶,却怎么也抬不起右腿,只得颓然而返。

  《雅尔塔》和《乱世糜音》各看到一半的时候,有个晚上,他从憋闷得几乎窒息的恶梦中惊醒过来,不得不半靠在床杠上,双手轮流击打胸口,好几分钟才缓过劲来;接着他又想起他带来的开塞露也快用完了,于是决定第二天就坐班车回家。

  在骨科医院病床上躺着的一百二十天,他只能靠开塞露和木床中间特意挖出来的一个圆洞大便,出院后他就依赖上了这种通便药,不使用它,就无法正常大便。其实开塞露不能算药,就是甘油,装在水滴状的小塑料瓶子里,使用时插进肛门,挤出甘油,收紧肛门,再放松,大便受到润滑,于是就出来了。原本是一种极常见的东西,大小药店都有,他以为镇上的药店肯定也有,所以在准备行装时只买了二十支装的一盒,多了怕背不动。但没曾想那个小镇压根没有药店,只有一个卫生所,而卫生所里根本不卖这种东西。

  回城的过程和去时的过程几乎一样艰难,颠簸、闷热、酸腐的汗臭,还有一个小女孩始终不停的哭闹让他烦躁不安,有那么几分钟,他觉得他有可能熬不到终点就会昏厥过去。

  回家的当天,他抑制着想要马上联系她的冲动,先是第一时间洗了个澡,然后打电话让物管派两个工人把整个房子里里外外仔细打扫一遍,接着又给自己叫了一份盖浇饭,连中饭带晚饭凑合着吃了一顿,之后,他觉得他的耐心已经到了极处,于是打开电脑,点出她的对话框,写了四个字:我回来了。

  那时刚过晚上七点,他不知道她能不能第一时间看到,所以发送出去之后,他准备过几分钟再回来,不想刚从椅子上站起来,就听到电脑发出持续的、激烈的提示音,就像里面有个小喇叭之类的东西突然坏了,发疯了。他凑近屏幕,发现她不仅看到他的留言,而且已经回话:从第三天开始,我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打开电脑等着,我以为还要等很久呢,没想到你今天就回来了。

  他重新坐下来,同时有种不祥之感。是啊,他回复道,我是今天下午一点过到家的。

  嗯,她写道,我命令你马上告诉我你的地址,不管是哪里,我明天就想见到你。

  他吃了一惊。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是想马上见到你。

  你为什么一定要见我?

  不见也行啊,她的口气似乎非常轻松,显然根本不相信他不想见她。只要你说一句,我立即消失。

  我是怕把你吓着了。他把这句话发送出去,才意识到,仅看文字,她根本不可能体会到他说这句话的真正语气,她只会把它看成一句玩笑。

  还不知谁吓谁呢。她回复道。

  我不明白,他固执地问她,你为什么非要见我?不见不是更好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见你。她写道,发疯了呗。

  他没回话。过了一分钟,她又发了回来,我可能是被那个坐在桥礅上哭的小男孩给迷住了。

  他还是没回话,就这样坐在那张老旧的转椅上。

  如果你想……她先是没头没脑地发过来一句,又过一会,才又发过来下一句:如果你想,我也可以让你摸我,不管是在你家客厅里,还是在你床上。

  他坐在电脑桌前那张吱吱作响的椅子上,一声不吭地慢慢开始哭起来。

  你怎么不回话?她问道,是不是我吓着你了?我是不是让你觉得下流?

  他想起她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于是几乎原封不动地回了过去:你错了,我很感动。我一直没给你回话是因为刚才我和你上次一样,也在哭。我一直在用纸巾擦鼻子呢,已经擦了十几张……

  啊。她写道。

  他清了清嗓子,就像她坐在他对面,他就要对她说话似的。最后,他用纸巾擦干眼泪和流出来的鼻涕,在电脑上打出他居住的城市的名字,发送过去。

  她显得非常吃惊,天啊,很近呀,根本不用坐飞机,高铁不用两小时就到了。你先忙你的事,我订票,订好回你。

  他离开电脑,到卫生间又冲了一个澡。这次他没像往常和刚才那样,用沐浴露擦洗身体,而是用的肥皂,他觉得这样可以洗得更干净些。

  洗完之后,他站到镜子前,抹去镜子上的水雾,仔细打量自己头上被水打湿的稀疏的白发、胸口上树皮一样起皱的皮肤,以及脸上、脖子还有手背上那些褐色的斑块,他发现那些褐斑比他去那个小镇之前更深,也似乎更大了。

  他回到电脑桌前,发现她已经留了言:明天上午九点半发车,十点五十五分到站。

  我会准时到北站接你。他写道。

  那是必须的。她写道,我要是出站之后第一眼看不到你,我立马就转身回去。

  一言为定,他写道,如果你出站第一眼没看到我,你就马上转身回去。

  那今天就不聊了,她写道,我还得赶紧收拾东西准备行李。你知道的,女人出门,麻烦。

  但紧接着她又发来一句,对了,我们不给个电话吗?如果没接到怎么办?

  他想想,狡黠地回道,那我们打个赌,我觉得我能一眼认出你。

  好吧,她回道,我相信。

  他离开电脑桌,没有关掉电脑,甚至也没有关掉她的对话框,他决定就这样把它留在屏幕中央,直到明天早上。

  接下来是个劳顿的夜晚,他换了被套、枕套和床单,洗了所有脏衣服、裤子和袜子,但没有占有阳台上专门用来晾衣服的横杆,而是把它们搭在餐桌的四把椅子背上。之后,他又把书架上那些横七竖八的书按高矮的顺序重新排列整齐……抽屉里的文件也非常杂乱,但他已经没有精力再仔细整理它们了,他的右腿从未有过的胀痛,他不得不坐在转椅上,把它们全都撕碎了扔进马桶……

  凌晨三点时,他腰酸背痛地扶着书房的门框打量四周,发现一切变得从未有过的井井有条和闪闪发光。他不无欣慰地想,幸好下午物管已经派人擦干净了那些桌椅和门窗。他把这个看成是一种天意的应允。

  否则我哪还有气力熬到明天?他对着空荡荡的房间问了自己一句。

  他把闹钟定到当天上午十点正,然后迷迷糊糊地睡了几个小时。

  第二天上午,闹钟响起来之前几分钟,他先就被自己鼻腔里的呼噜声惊醒了。他重新洗了澡(仍旧用的肥皂),然后换上头天晚上准备好的一套浅灰色西装,系了条鲜红的领带,之后,他来到电脑前,问了她一句,上车了吗?

  她立即回了一句,一分不差,准点开车。

  他在键盘上打字,双手平稳得异乎寻常:我真希望现在你就已经在我身边。

  别急别急,她安慰他道,我正向你狂奔而去。

  他删掉他们大半年来的所有对话,关掉电脑,然后推着那张转椅来到阳台,踩上去,用一根编织带把自己吊在了那根晾衣服的横杆上。

  在把头套进编织带之前,他还从转椅上下来过一次,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忘穿那双头天晚上擦得锃亮的皮鞋了。上去下来又再上去,对他受伤的那条右腿来说实在是件痛苦的事,但能在最后关头想起那双皮鞋,还是让他感到了由衷的高兴。

  戴冰,1968年生于贵阳,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协会员,《文汇报》专栏作家,贵州省作协副主席,贵州文学院副院长。“精读堂”文学讲坛学术主持、总策划。出版小说、散文、学术随笔作品十一部。获省市文学奖多项。有作品被《新华文摘》《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散文海外版》《作家文摘》等转载。入选《城市小说十年选》《文汇报年度精选》等选本。中篇小说《张琼与艾玛宗兹》进入2019年中国“城市文学”排行搒专家推荐搒及读者人气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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