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丁领着樊梨花和她爹进庄时被李点苍看到了,那就等于我们李庄的人全部看到了,因为李点苍是我们李庄的治安主任,嗓门大是职业习惯,关键是他屁眼里夹不住一粒秕芝麻,稀罕不稀罕只要是个屁大的事,他就扯着嗓子乱咋呼,好像一头小毛驴被我用锥子冷不丁地扎了一下驴屁股——说起来这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今天我想说说这件事,但时间是一把杀猪刀,不仅毁了老子的容颜,还把老子的记忆力也割掉了不少,因此我不敢保证能把这件事说得一点儿也不走样。
三十多年前,李铁丁也就是三十多岁的样子。我先旁注一下,铁丁是他的小名,他曾经有过学名,但我实在忘了是叫李鸿章还是叫李世民,反正他那个鸟学名也没咋用过,我们李庄的大人小孩都是叫他李铁丁。前后庄,南北集,认识他的人也都叫他李铁丁。只有他娘叫他“丁”,他娘老是站在胡同口喊他:“丁啦,丁啦,咳咳,回家吃饭啦,咳咳,我擀的豆面条子,下的芝麻叶,咳咳,好吃类狠!”这个“狠”字我敢说没有错,因为这句话是我们李庄的方言,外乡人很难理解这个。再旁注一下,我们李庄虽然不是一个独立的宇宙,四面八方也毗邻着很多炊烟冉冉升起的村庄,但我们李庄有很多事都和外庄不一样。我们把高粱称作秫秫,把玉米称作玉蜀黍,黄豆我们称作豆子,骗子我们叫作拐子,我们把三十多岁了还没娶上媳妇的人叫作寡汉条子,把没娶上媳妇这件事叫作打寡汉,把十二三岁以下的男孩叫作鸟孩子或者半拉橛子,把十二三岁以下的女孩子叫作鸟妮子或者骚妮子,我们把李铁丁他娘这个岁数的老婆子叫作骚老婆子。请注意,我这里说的这两个“骚”字是尿骚的意思,并不是别个骚的意思。
三十多年前,李铁丁他娘都六十出头了,身体状况相当暧昧,她想好就好,她说病就病,而且闲不住,按照我们李庄的话说,就是骚老婆子不识闲。不管白天黑夜,她都穿着那双高靿白球鞋在庄里走动,白球鞋上鸡屎或者鹅屎之渍斑斑点点,鞋带提溜耷拉的,我现在一想她那个样子就像看见个鬼魂一样,而且走一步咳嗽一声,从庄东头走到庄西头,节奏鲜明的咳嗽声也会从庄东头响到庄西头。我们李庄能人多,比如农学家李得印,满脸深刻的皱纹,既像风干的水蜜桃,又像苍老的牤牛蛋,他一低头一抬头眼珠子一眨巴,就给李铁丁他娘起了个绰号叫“肺痨”。于是,我们李庄的大人小孩都叫她“肺痨”。那一天,就是李铁丁领着樊梨花和她爹刚刚进庄头,李点苍眼角刚瞥见就扯着嗓子叫起来:“俺大娘呀,俺大娘啊,这个骚老婆子——‘肺痨’, ‘肺痨’!你赶紧出来看看啊,俺铁丁哥领个花不溜秋的大闺女回来了!”李点苍和李铁丁是一个亲奶奶的堂兄弟,按辈分他叫“肺痨”大娘。我们李庄的大人小孩都知道,这个恼人的大娘在李点苍眼里连根老鼠毛也算不上。
李点苍这一声叫唤,就像平时他站在村当央大喝一声开会了一样,片刻间,我们李庄的大人小孩倾巢而出,一哄而上,人人都看到了樊梨花和她爹两个悬殊鲜明的形象。
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要讲句真话了:樊梨花其实并不漂亮,只是当年我们李庄的老少都没有见过她那样白白的那样圆圆的,就齐声夸赞她长得就跟七仙女一样。我现在也想不起来樊梨花当时穿的是啥样的鞋子了,也想不起来她穿的是啥裤子,当然,想不来她穿的啥裤子也不代表她是光着腚的。樊梨花穿着一件粉底碎枣花的短袖褂子,我记忆深刻,因为我们李庄没有一个女人穿过那么好看的洋布小褂子。更醒目的是她露出来的两条白白胖胖十分圆润的胳膊,一下子就让我们李庄的大人小孩呆若木鸡了,好像集体进入同一个梦里。当年,别说我们李庄了,就是南北集上,我们看到的女人大都是土不拉几的,偶尔也有点洋气冒骚的,但就是没见过一个女人长着樊梨花这样好看的一对胳膊,没有这么白的,没有这么圆润的。就是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想起来,仍然像当时少年心情一样,一阵子青春期的骚气就像被戳的马蜂窝似的嗡一下冲上脑门。
樊梨花她爹除了说话和樊梨花一样,都是我们李庄人虽然听得懂但听着有点别扭的口音,他的长相和樊梨花可谓有天壤之别,也不太好说,我真不知道怎样形容才好。他的头颅虽然小得像只梨子,好似被扇肿了一样,又有鼻子眼睛,还有嘴巴和两只几乎看不见的耳朵,这么着,他的整个头脸就像去年我在印度游玩时见过的猪鼻蛙——岁月交叠,时代进步发展很快,用手机百度一下猪鼻蛙就知道樊梨花她爹长相有多神奇了。而且,这个糟老头也看不出有多大年纪,说他四十岁也可以,说他六十岁也可以,这一点给我们李庄大人小孩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因为我们李庄人向来认为,只有狡猾的拐子才让人看不出多大岁数来。他穿着一件白粗布长袖褂子,他妈的,前襟子上居然缀着六个直放光的铜扣子——就这么一下子,我们李庄的大人小孩都觉得这个糟老头与众不同了。因为我们李庄人老几辈子也没有人在褂子上缀过铜扣子。不过,这六个铜扣子也没能唤醒我对那个糟老头的更多记忆,现在不管我如何努力回忆樊梨花她爹相貌如何,脑海里首先出现的就是这六个直放光的铜扣子。
本来嘛,那天快到晌午顶了,蝉声不绝于耳,燥热难挨,我们李庄的人都躲在屋里避暑气,家家都打了几盆井水放在屋里降温。可是,一听说要给寡汉条子李铁丁办喜事,谁还顾得一个热字,哪怕出门人都热化了也要办喜事吃喜筵。这三十多年里,我一想起李铁丁的那场婚宴,还能感受到当年的那种燥热。现在天气稍微热一点,很多人就说地球变暖了怎么着的,其实现在这点热算根乌鸦毛,三十多年前的燥热才是真正的燥热,就像现在的金子没有了金子的意味,三十年前的金子才具有金子的真正意义。前年六月份我去非洲,正是热的时候吧,但是,我觉得非洲的燥热都比不上我们李庄三十多年前的燥热。不客气地说,那时候我们李庄的燥热经常创造奇迹,比如腿长臂粗身材魁梧的男劳力李瓶盖,人场里逞能夸耀自己能在烈日下光着腚站上十五分钟,结果才站上三分钟,他的大家伙就给热化了。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李瓶盖那根平素骄傲自满的坏东西就像一根大蜡烛,在烈日下迅速融化了,眨眼工夫就滴没了,就像一只黄鹂冲上云霄消失了身形,就像一帘幽梦消失了。亲爱的读者朋友,这绝不是个笑话,这是我们李庄历史上活生生的典型实例。
现在想想,我们李庄有史以来,没有一个人的婚宴办得像李铁丁的婚宴那么仓促杂乱,甚至还带有几分荒诞的意味。因为事发突然,先前毫无准备,好多新式规矩老式礼节已经顾不得了,但按照我们李庄千百年都不能变的老习俗,总得让参加婚礼的老少爷们吃顿像样的吧!所以,在治安主任李点苍的指挥下,我们李庄老少爷们齐上阵,把李铁丁家三十多只下蛋的母鸡全杀了,还有十八九只正下蛋的鹅也杀了。李点苍和李铁丁是堂兄弟嘛,打寡汉多年的老堂兄逮住一个摆喜筵的机会,再没有比他这个老堂弟更热情的了。还有小环,就是治安主任李点苍的太太,她那会儿的肚子大得吓人,谁也说不清里边有几个豪客或者十几个贼人,反正好像随时都会淌出来一个不好惹的,饶是这样,她照样在树底下杀鸡,一刀一个,每杀一只鸡就挺着大肚子浪笑好几声,好像杀鸡这活儿让她又解骚又愉快。李铁丁家的那头黑尾巴小白猪跳起来一溜白烟逃得无影无踪,他家的老牝牛膘肥体壮在我们李庄是有名的,当时正卧在河边树下闭目反刍口吐白沫,就像喜欢闭目沉思的杜甫。老牝牛嘴里发出的响声很粗笨,像用胶鞋底揉搓粗砂子。本来李点苍跟马楼的屠夫马肠学过杀牛,幸亏考虑到一头牛我们李庄老少爷们一顿吃不完,天这么热那可就浪费了,半吊子二性头李点苍才没杀牛。所以在李铁丁的婚宴上我们既没有吃到猪肉,也没有吃到牛肉。
李铁丁办婚宴的锅灶是我爹垒起来的,尽管我爹垒好锅灶也就是半颗烟的工夫,但他热得好似掉河里刚爬上来,浑身湿淋淋的,刚往树下一站,好像一泡磅礴的小便失禁了,片刻间脚底下汗湿了两大块。倒是我们李庄的大厨师李长腰厉害,在案子后边剔骨剁肉,脸上连一滴子汗都不出,一件洗得雪白的粗布褂子上也没冒一颗汗滴子,好像他是铁做的,好像他是石头做的,好像他是外星人做出来的。李长腰身高五尺,腰长四尺,因为腰长,干脆没有了屁股。后来,我到了北京读书,但凡看到“手挥五弦目送飞鸿”这个句子,就会想起来当年李长腰在李铁丁的婚宴上大显身手的神姿,由此还能嗅到那些生肉在酷热的天气里散发着即将腐朽的淡淡的臭味儿。
论起来我爹算是李铁丁没出五服的六叔,平时李铁丁老是到我家串门,喜欢听我爹“鬼吹灯”,加之我爹又垒了他婚宴的锅灶,吃饭时自然坐在主桌上了。主桌上还有李点苍,我们李庄的治安主任嘛,李铁丁他娘“肺痨”和他老丈人。当然两个新人也都龇牙咧嘴地坐在主桌上了。也是因为事发突然嘛,新郎官李铁丁连胡子都没好好刮一下,就用“肺痨”针线筐里的剪子胡乱剪了几下,一嘴胡茬子长短不平,像生了盐碱的草地一样。三十三四岁的人了,留个长头发梳个偏梳发型,本意想显得年轻一点,逢此风光时刻也不知道洗一下,虽然梳了几梳子,也是油腻腻贴在头皮上,好像老母牛刚舔过的新生小牛犊。好在他换上了红洋布褂子,又是王桥集上有名的裁缝方小凤做的,让三十三四岁的李铁丁好歹也有了几分青春气息。那时候的方小凤有四五十岁了吧,一天到晚嘴里生长着一根香烟,一丝烟雾一直在她脸上袅袅上升,烟灰无论多长她不弹就永远不会掉下来。她十四岁那年被一只混蛋公羊牴坏了左眼,所以到后来得了个诨名叫做方疤瘌眼。她手艺好,敢于追逐时尚,给李铁丁做的这件褂子就是最洋气的大闪领款式。李铁丁高兴得不会说话了,一个劲儿地扭着脸弯着眼看樊梨花,好像他能琢磨出好办法把樊梨花吃到肚子里。
我现在想起来了,樊梨花当年好像也就是二十岁上下的样子,拜天地也没再换衣服,当时的各方面条件都不允许嘛,还是那件粉底碎枣花短袖褂子。倒是李点苍家太太小环点子多,找了两根红头绳,重新给樊梨花扎了两根羊角辫,又缠了几缕子红头绳,也还是很有喜气的。樊梨花脸蛋上脖颈上都是汗,湿漉漉的,水淋淋的,看得很多人都想摸一摸,摸脖子摸脸都可以。她好像也不生分,架起筷子吃鸡吃鹅。我记得她好像没有吃一筷子黄瓜茄子豆角子,还有梅豆子。那时候我们李庄最喜欢种梅豆子,地边墙角,点上几颗活几颗,顺着墙头爬满院子,结梅豆子之前先开一院子花朵,有白的有粉的,好似家家都在做一场绚烂的春梦。
哦,我现在想起来李铁丁家老丈人的几分模样了。请允许我再说一遍:这个人长相有点奇异,他身材也过于矮小,头没有蒜臼子大,脸没有巴掌大,鼻子眼睛都是直勾勾地,好像锈在脸上了一样。以前我还在我们李庄时,给别人说这件事说过好几次,总是形容不好他,无法说准确他的走相和神情,后来我到了上海,到了北京,尤其是到了非洲,到了澳洲和南美洲,现在我终于可以说了:一条老鬣狗酒足饭饱之后在草丛里踱步的样子,就是当年李铁丁家老丈人在田间小路上走动的样子,酷肖酷肖的。
这个老丈人当天下午就走了。我说过他穿着白粗布长袖褂子,前襟子上六个直放光的铜扣子。李铁丁硬是塞给他的一盒玉簪牌香烟,就那么托在手里,他妈的,好像托块玉玺一样。他的裤子屁股上说不好是啥污渍,好像坐坏过七八个坏鸡蛋。他胳肢窝里夹着一个蒲扇大的黑色皮包,我们李庄大人小孩都知道是人造革的。他好像喝多了,走路就像过河不得底一样,上半截身子左右晃,下半截身子前后晃,好像随时都会倒地不起。他嘴里一直叼着半截香烟,香气扑鼻,但掩遮不住他身上散发的那种外乡人才有的气味。夏天汗流浃背的,我们李庄人的鼻子尖,一下子就闻出了他的体味,就像闻出樊梨花的体味,都和我们李庄人的体味不一样,就像家狗嗅出野狗的体味和自己不一样。反正当时我们李庄的大人小孩都觉得他们的体味只有五百里之外的外乡人才能散发出来。不过当时不管真假反正是喜气洋洋的,我们李庄的大人小孩都忽略了这个,包括他们奇怪的口音。
李铁丁家这个老丈人只管沿着流粉河西岸往南走,我们李庄大人小孩都跟在后边看他的走相。到了秫秫地头我们就止住了脚步,眼看着这个老丈人在河堤和秫秫地之间的小路上摇摇晃晃越走越远。当时太阳已经落山,大群的蜻蜓从秫秫地里飞进飞出,在田间小路上和在流粉河西岸河堤上杨树行子里蔓延飞徊。这个老丈人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好像被气势磅礴的秫秫地吸收了,又好像已经化入漫天飞舞的蜻蜓群里。
李铁丁家在我们李庄东头,三间堂屋两间西厢房,都是土趴趴房子。那时候我们李庄还没有一间瓦房,都是类似的土趴趴房子。但李铁丁很能干,他用自己研制的细麦糠泥把几间房子里里外外泥了一遍。他的研制成果很神奇,泥过的墙面干了以后不裂纹,光滑得就像北宋的金銮殿。我们李庄的农学家李得印说过,历朝历代的金銮殿都比不过北宋的金銮殿。于是,全庄人都想跟李铁丁学泥墙,都想把自家变成北宋的金銮殿,包括农学家李得印。但是,李铁丁这个丢人的寡汉条子不告诉大家秘方,气得好几个人见面都不给他搭腔了。李铁丁还拉了一圈高高的院墙,院墙上还安装了碎碗碴子碎瓶碴子,防奸防盗防夜牲灵跳到院子里勾他的魂。李铁丁家两扇大门也是好椿木的,每年过年都是请我们李庄的书法家大羔子写的门对子。是的,那时候,大羔子七八十岁了吧,也好像是一百二十多岁了,不管春夏秋冬,没有一天不把裤裆尿淌水的。别看他耳聋眼花,两只手抖得筛糠一样,但他右手一拿毛笔,全身马上坚定不移,神情顿时一丝不抖。大羔子毛笔字写得好,到年节我们李庄都找他写门对子,家家户户的门对子写的都是这两句: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
那时候,像李铁丁家这样有形有款的院落在我们李庄仅此一家,也就是说,在我们李庄只有李铁丁这个人最能干。每年春天,李铁丁都会和后周庄他表哥周霸王一块儿炕小鸡,就是孵小鸡嘛;同时还开染坊,把一匹匹白色生粗布染成靛青色或黑色的熟粗布。后周庄在我们李庄北面三里地。周霸王和李铁丁是姑表兄弟。周霸王是个撇拉腿,用普通话说就是个瘸子,走起路来左腿一瘸一拐的。我以前给人家讲说周霸王的事情,都会走几步模仿他的撇拉腿。等小鸡孵出来,李铁丁和周霸王两个表兄弟就各自挑着两竹筐小鸡娃下乡赊销,顺便收些白生布回去染。他们表兄弟担着挑子开步走,长着一双好腿的李铁丁走得很慢,撇拉腿的周霸王走得很快,因此他们之间从来没拉开过距离。那时候我经常呆立在路边长时间望着他们走路的架势,那样子真是让我入迷死了。
当年,我们李庄人知道炕小鸡和染布匹这两宗生意很赚钱,但没人知道有多么赚钱,只是见李铁丁家老是添东西,这个月添个新方桌,下个月添个新衣柜,连大门上那把绣成一撮干屎状的妖精锁都换成了四棱子日本大洋锁。日本大洋锁金光闪闪,高级得很,钥匙往锁屁眼里一插一拧,当啷一声,锁鼻子和锁身顿时分成两下里,根本不像妖精锁那样,插上钥匙拧半天,还得扭半天锁鼻子才能打开门。当然了,从李铁丁他娘“肺痨”身上也可以看出他家里经济条件不一般,从穿着打扮到表情眼神——不说这个复杂而且虚无的了,单单看“肺痨”脚上那双高靿白球鞋,就可以很轻易地把她从我们李庄一群骚老婆子队伍里区别出来。外庄的人一看“肺痨”这等骚老婆子穿的那双白球鞋,就知道她家里财产情况了。骚老婆子“肺痨”啥时候买的以及她因为啥要买这双高靿白球鞋,大家可以乘便到我们李庄去打听一下。说到这儿你不禁又要问了,李铁丁家里条件这么好,他三十三四岁了咋还是个寡汉条子呢?这个问题,你去我们李庄打听“肺痨”买鞋的事情时,顺便也找李铁丁问问吧,你要能找到他,也许他会给你讲上一段岁月蹉跎的故事。
哦,对了,李铁丁和樊梨花大办喜筵这一年,我忘了“肺痨”高龄几许了。我估计我们李庄没人知道“肺痨”的真实年龄,就像谁都不知道这个骚老婆子做过什么样的迷梦。但我们都知道,自从樊梨花进门之后,“肺痨”的咳嗽一下子也好利索了,不管是说话还是做事情,都是无声无息无形无影的,就像一骨节儿勤劳的空气。她天天早上都给樊梨花做好吃的。那时候我们李庄也没有山珍海味猴头燕窝,她也就是捏一小撮白面,最多两小撮,拌成大半碗面糊,就是那种粗砂子半吊子大碗,再打上一个鸡蛋,切一节子葱白末,用她家那口祖传五代的四寸小铁锅煎了三五片煎饼,上贡一样用细瓷盘子端到樊梨花床前,尽量用甜蜜的口吻低低说:“小樊,小樊,起来吃早餐了。”我们李庄的人在这种情境下,应该这么说:“你这个扒灰头骚妮子,日头都晒上猪屁股了,还不起来肏攮饭!”“肏攮”这两个字,我原以为只是我们李庄的方言,过了三十多年才发现曹雪芹笔下的刘姥姥早就这样说过了。“肺痨”当然也会说我们李庄人的话,但她没有这样说,她说“小樊,小樊,起来吃早餐了”。那般腔调,那般用词,就像城里有文化有工作的人说话一样。我敢说,尽管“肺痨”年龄到了无限领域了,但她从没有去过县城里,真不知道这个骚老婆子从哪里学来的这般洋腔洋调。当时我们就像听见鬼说话一样,吓得魂不附体,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农学家李得印像受伤的牤牛一样哞的一声哭了出来,接着屎尿齐流,鼻涕眼泪地跑走了。
我现在想想,三十多年前我们李庄真是奇怪。那一阵子,李铁丁娶个新媳妇,就等于我们李庄的男女老少晚上有了娱乐节目。每天晚饭后,几乎全庄的人都鬼鬼祟祟悄没声儿地坐在李铁丁家高高的院墙下听动静,人人脸上都是皮笑肉不笑的。天气还是那个鬼天气,晚上也热得男人女人像水淋的公兔子和母兔子一样,但没有一个嫌热的。经常是湿漉漉地等了半夜,才听到里边的一点点动静。好像两人发生了冲突。就像我们李庄人一样,一发生冲突,先是推推搡搡几下子,很快就是拳脚搏击,继而有人失声尖叫。突然,冷不丁的樊梨花尖叫了几声救命,尖叫了几声“杀人了”。她的腔调绵软纤细,就像好听的黄梅戏。院墙外的大人小孩没有去救人的,因为都知道李铁丁偶尔杀只鸡手都哆嗦,都会把自己的手指头割淌血,他咋会拿把刀杀掉那么粉嫩好看的樊梨花呢?大家一起屏住气,侧耳聆听李铁丁痛杀樊梨花的声音。可是,总也听不到这种杀声,到了最后总是听到李铁丁歇斯底里地呼喊救命:“哎哟喂,哎哟喂,快来救命呀!”接二连三,腔调不是个好腔调,连我这样十二三岁的鸟孩子都听出了焦急万分的味道来。可是,坐在院墙下的男女老少没一个动窝的,都是憋着气压着嗓子疯狂地笑个不停。那种憋着气压着嗓子的狂笑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凶残印象,让我这么多年一想起来心里边就会惴惴不安,继而恐惧就像烟雾一样弥漫了全身。这时候,“肺痨”出来了,她像个鬼影一样刚到门外,大家顿时踉踉跄跄朝黑影里遁去。“肺痨”打着手电筒,一边胡乱照人,一边扯着苍老的嗓门就像鬼叫一样瘆人:“点苍大主任呀,老少爷们啊,快救救俺家丁吧!小樊啊,那个小樊啊,揪住俺家丁的人参不丢手,揪多长,快揪掉了呀!”
第二天还是第三天,也许应该是第四天或者第五天——毕竟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实在记不住那个准确日子了,就算是第六天吧,我亲眼看见了李铁丁的人参被樊梨花揪后的可怜样子,如今想起那个悲惨的模样还是心有余悸。
那天我爹领着我到秫秫地里打秫叶——那一年,好像刚包产到户第二年还是第三年,我们李庄各家各户在流粉河西岸的地里都种了秫秫。流粉河是我们李庄村东头一条南北向的河流,除了有一个叫人想入非非的名字,其实就是一条稀松平常的乡村河流,夏天雨水多,河水丰盈,鱼鳖虾蟹泥鳅黄鳝横行霸道,秋末以后雨水少,水里各种生灵逐渐消失了,刚入冬天就近似干涸。流粉河西岸大约有七八百亩田地,因为上一年种的都是烟叶,庄稼人都知道,经济作物嘛,榨油似的吸肥,一季子烟叶把地力都拔尽了,下一年不管上多少化肥,再种小麦芝麻类的细粮也长不好了。土地就是这么有规律的,就是这么神奇的,头一年你搞得太狠了,第二年就不好好给你搞了。所以,我们李庄的人根据丰富的种田经验,一律种上了秫秫。秫秫这种糙粮好伺候,有那么两袋子磷肥加上几泡屎尿撒地里就行了。秫秫到了抽穗季节,得把下部和中部的叶子逐步采掉,以保证通风,以保证足够的养分供秫秫吸收,成长为红彤彤沉甸甸的秫穗子,就像电影里的那样好看。我们李庄把这个工作叫作打秫叶。
这一大块田地有我家七亩七分地,那一年种的也是秫秫,和李铁丁家的三亩六分地挨边——我得发个毒誓,这个不是我为了讲故事才这样安排的,真的是当年包产到户分地时就这样分的。后来我看到有很多人写文章,把打秫叶说成是很浪漫的劳动,那都是知识分子抒情说漂亮话的,我们李庄人不说漂亮话,我们说真话:所有农活里再没有比打秫叶更难受的了。你要是种过庄稼的话,当然,现在种过庄稼的人成了稀有动物,差不多都到城里打工了。我的意思是说,要是你种过秫秫的话,就一定知道秫秫都是密植的,两亩秫秫地就可以遮天蔽日,几百亩秫秫地是个啥阵势你肯定没见过。打秫叶又是暑天最热的时候,又是秫秫病虫发作的高峰期,每一棵秫秫上都布满了肉眼看得见和肉眼看不见的各种病虫,你在秫秫地里打秫叶,这些孬种病虫就会密密麻麻地落在你身上头上,落在你脖颈子里和胳膊上,就像糊了一层稀屎,黏糊糊的你也不知道都是啥生灵。我们李庄的农学家李得印说,这些病虫有的叫麦二叉蚜,有的叫麦长管蚜,有的叫玉米蚜,有的叫禾谷缢管蚜,有的叫榆四条蚜。他见大家听不懂,先是傲慢地咳一声吐口痰,接着蔑视地说:“总之,这些病虫统统叫作高粱蚜。”农学家李得印是我们李庄的大能人,尽管他家的庄稼也不是长得最好的,但他照样啥都得比别人洋气点,秫秫他叫作高粱,玉蜀黍他叫作玉米,黄豆他不叫作黄豆,也不像我们李庄所有人那样叫作豆子,他叫作大豆。论说我爹在我们李庄也算是个大能人,但只要李得印在场,他只好自愧弗如,接二连三地赞扬人家:“哎呀呀,你这个歪屌日的邪性货,咋就懂那么多呀?”……我真恨不得把你变成个庄稼人,让你尝尝打秫叶是个啥滋味。尤其是,这么七八百亩秫秫,遮天蔽日阵势磅礴,你到了秫地里就跟进入了迷宫差不多,你进了这几百亩秫秫地里,干好事干坏事都没人知道,就是被鬼吃了都没人知道。我们李庄一些骚男人都厚颜无耻地说过,一进了这块秫秫地里,就想和娘们压摞摞。
那一天李铁丁也到地里打秫叶了。
我说过我家的秫秫地和李铁丁家的秫秫地挨着嘛,打秫叶也是碰上过好几次的。我见过李铁丁打秫叶很麻利,像个加足了马力的机器人一样快。这一天李铁丁有点慢了,好像手腕和脚脖上都坠了十斤重的秤砣,好像他的胳膊腿关节都生锈了。我爹是个明白人嘛,当时他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今天依然如在眼前,他眯着眼看李铁丁打了几片秫叶,然后就哧哧地笑着教训李铁丁:“歪屌日的,看着是个蜜蜜罐,实际上是个毁人炉!这大热的天,农活正上手,你他娘的也天天弄她呀!”
我爹说了两遍,李铁丁都没应声,好像有点开不起玩笑似的,眉宇间都是恼怒的意思,而且胳膊上脖子里头脸上落了一层高粱蚜,就像糊了一层黏糊糊的稀屎。我爹总是喜欢一鼓作气把别人的邪火脾气惹出来才算甘心,他又说了一句:“你弄得也对,弄大她肚子就稳当了。”
这下子,李铁丁气得浑身直发抖,他愣怔了足足有三秒钟,然后踉踉跄跄地穿过稠密的秫秸秆,在我爹面前站住了。我以为他要给我爹一记响亮的耳光,结果他一下子把自己的裤子脱掉了,他妈的这个粗鲁货连裤衩都没穿。我爹尖锐地哎呀一声,又尖锐地哎呀一声:“个歪屌日的!大肠头子都拽出来了!”
我不免也看了一眼。李铁丁那个东西像个伤痕累累的大棒槌,充满了悲伤的诗意。尤其让我不解的是,他的两个蛋也就是睾丸活像紫茄子一样大,简直比我们李庄的著名大气蛋李更新的蛋还要大!李更新五十多岁了,他的阴囊疝是闻名方圆二十多里的,天天裤裆里就像骑着一个大茄子一样走来走去,走了一辈子茄子也没有变小。讲真的,李铁丁裤裆里的红肿景象十分悲惨,几乎成了我青少年时期的一个噩梦,让我的青春期变得单调乏味没有了乐趣,也避免了犯很多错误,因为每当我单独和女同学在一起时,我就会想起李铁丁裤裆里那一堆物件的可怜样子。
那一天,李铁丁不但给我爹看了他裤裆里的惨事,还给我爹说了别的事,也就是前几天他在地里打秫叶,快晌午顶时他到地头喝水就看见了樊梨花和她爹这件事。说到这儿,李铁丁脏兮兮地瞄了我一眼,我爹一见李铁丁这个举动,马上严肃地给我使了个“滚远点”的眼色。这是我们李庄的规矩,因为你是个十二三岁的鸟孩子,在人场里,大人们可以随意把他们丑陋的人参掏出来给你看,不管他们的人参是大得吓人还是小得吓人,或者被弄成李铁丁这副惨样子,他们都毫不羞耻略带几分淫荡意味地掏出来给人参观。哦,我们李庄的大人小孩都把男人这东西叫作人参。娘们也是这样。嫂子辈的女人们要是和淘气的鸟孩子闹将起来,基本上都会当众掏出垂了三尺长、形象令人呕吐的瞎奶子喂你奶喝。我们李庄的大人小孩都把灰渍斑斑没有奶水的奶子叫作瞎奶子。但是,他们大人一旦说点鸟事情,气氛顿时变得肃穆起来,一准儿会把你赶得远远的,仿佛他们要交流一下彼此的心脏或者灵魂是啥颜色的,是方形的还是圆形的,是香喷喷的还是臭烘烘的。我对大人们的心脏或者灵魂之类的鸟玩意儿素无志向,就像对他们的人参和瞎奶子没有任何兴趣,所以恨不得一步就迈到了地头,捧起罐子爽爽地喝一气凉白开。
当年我们李庄人下地干活都要带一罐子凉白开。就是那种瓦罐,从罐口到里边有一层锃亮的红釉子,就像新杀的猪血一样红艳艳的,罐口以下的外边就是粗糙的原土色了,脏兮兮的,就跟我们李庄老少爷们的脸色差不了多少。三十多年前,这种瓦罐对我们李庄人作用很大,夏天下地干活用它盛凉白开,百年不遇买了斤把肥猪肉炼了油也用这种罐子盛起来。夏天里熟猪油散发的香味勾人魂魄,冬天里它凝固成那种白色——白得就像小环的奶子。我说过了小环是我们李庄治安主任李点苍的媳妇,我们李庄人都知道她的脸黑蛋一样,哪里料到她别的地方会白。冬天李点苍召开全村冬季安全会,说起了罐子里的熟猪油也是易燃物,他说熟猪油看着白莹莹的很喜人,要是着起火来比劈柴还凶猛,就像小环的奶子,一着火就把他烧成了死牛一般,两只脚僵翘翘。于是,我们李庄的大人小孩都知道了,小环脸虽黑,但她的奶子就像熟猪油那样白。那时候我只是个十二三岁的鸟孩子,一个乡下的鸟孩子,一听说这么白的奶子把李点苍这个粗糙壮货的两只脚烧成僵翘翘了,就觉得也不是啥好东西。日月经年,到了现在我才知道,那个时候,我们李庄不仅用这种罐子盛水盛油,还盛满了性的想象。后来,随着时代的发展,生活条件好了,这种罐子逐渐演变成尿罐子或者屎罐子。但是,如果它继续存在下去的话,总有一天会变成值钱的罐子,就像那些珍贵的青花瓷。因为时间是很厉害的,它能够不动声色地改变事物的方圆和内涵。
我之所以在这里牵古扯今说罐子,是因为李铁丁下地干活也拎了这么一罐子凉白开。我们李庄的大人小孩都知道,李铁丁的这罐子凉白开不一般,别人一罐子凉白开就是一罐子凉白开,但李铁丁这罐子凉白开是放了糖精的凉白开。三十多年后的我们都知道糖精不是啥好东西,但在当年,一罐子凉白开里放上几粒糖精,就变成甜的了,那么,即便这几粒糖精是剧毒的,喝了就会死翘翘,我们李庄的大人小孩也会欢天喜地争着抢着把这罐子甜水喝光光。自然了,那时候的糖精水至多有毒,喝了至多是个死,现在的甜水里你说不上来都有啥东西,喝了你能不能死得了都成问题,你有可能变成连你自己也认不得的怪物。李铁丁打秫叶一口气快干到晌午顶了,口渴难挨,他回到自家地头水罐子跟前正准备喝甜水,一抬眼,天注定,他就看到了樊梨花和她爹。他们过来把李铁丁的一罐子甜水喝了,然后就跟着他回家了,然后李点苍这混蛋就张罗着把喜筵办了。
说到底,我爹和李铁丁在诗人们称之为青纱帐的秫秫地里,所谈的秘密我就听到这些,因为我当时心不在焉,因为我急着走到地头偷喝几口李铁丁那罐子放了糖精的凉白开。
晌午顶回家吃饭,我爹还没端上碗就喜笑颜开地把他知道的说给我娘听,我娘还没听完就端着碗赶紧到胡同口吃饭了。在我们李庄,当爹当娘的说啥事都是这样的,一个说一个听,听完听不完都是赶紧往胡同口跑。当然了,我暂时还不知道他们说的都是啥,因为我们李庄的爹娘说事情时就会用独特的方式把小孩子赶得远远的,比如瞪眼,比如敲几下碗筷,比如干咳几声或者一声叹息,或者嗓子里发出几声怪怪的声音,就像老斑鸠发情的叫声。不管他们用多么暧昧的方式,我们这些小孩们总能及时准确地明白他们的意思,赶紧滚到院墙外边或者滚到天边去。
一顿饭还没吃完,我们李庄三岁的小孩都知道了,樊梨花和她爹都是四川达县人,后来传成了是福建三明人,到了我耳朵里就变成了陕西凤翔人。我现在暂且称之为外乡人。他们远来投亲不着,路过流粉河西岸秫秫地头时,差点渴晕了,李铁丁这骚货就趁机用一罐子糖精水把他们哄回来了。讲真的,三十多年前我们李庄闲言碎语的传播速度几乎是6G的。过两天我们还知道了那个头脸像印度猪鼻蛙走路像非洲鬣狗的老丈人走那天,胳肢窝夹着的那个黑色人造革皮包里装着李铁丁给他的三千块钱。他妈的,三千块钱!三千块钱,真他妈的!三十多年后我依然认为,三十多年前三千块钱对我们李庄的大人小孩都是天文数字。当时我们李庄的人又惊又恨又后悔,要是早知道这个老龟孙包里装了三千块钱,至少有八十人会藏在秫秫地里,就像当年游击队埋伏在青纱帐里袭击日本鬼子一样,把那个癞蛤蟆日的三千块给抢下来。
那几天,李铁丁受伤了嘛,我们李庄的大人小孩都知道伤在哪儿以及伤成啥样了——这个主要是我和我爹的功劳。但是没有人关心这个,根本就没有人把这个当回事,因为我们李庄的大人小孩都懂得,瓦罐不离井口破,大将难免阵前亡,一个天天使用小攮子的人,要是弄不伤别人,再不把自己弄伤了,那还玩啥小攮子嘛。只有李铁丁他娘“肺痨”在人场里装模作样地说,她家丁的腰闪住了。这个骚老婆子说了好几回,好像人人都相信她的话,好像我们李庄的大人小孩得了集体健忘症,忘掉了几天前他在深夜里像钟馗抓住的小鬼一样惨叫不已。
于是,那几天我们看到樊梨花担着柳木筲到官井里打水。
三十多年前,我们李庄还没有自来水,吃水都是到村中央那口官井里打水,就是担水嘛。有的人家使用的是白铁桶,有的是柳木筲。白铁桶大家都见过啥样子,就那种轻浮样子;柳木筲估计没几个人知道是啥样子的了。想当年,我们李庄只有三家使用白铁皮水桶,绝大多数人家使用的都是柳木筲,李点苍家使用的是柳木筲,农学家李得印家使用的柳木筲,我家使用的是柳木筲,李铁丁家使用的也是柳木筲。我曾经是这样理解的,柳木筲打的水干净,有植物的信息在里边,有唐诗宋词的遗韵在里边。白铁皮水桶不管是打了水还是空着桶,担在肩上走动起来总会发出轻佻的铁皮响声,柳木筲就不同了,不管是空着桶还是打满了水,担在肩上走动起来它发出的声音怎么说好呢,就像一对好男女在沉重的木床上发出的那种美妙不可言传的响声。我说这话的意思,就是想说一下樊梨花担着柳木筲到官井里打水的情景。
论说女人挑担子水在我们李庄算个啥,治安主任李点苍的太太小环肚子大得快要砰一声了,照样天天挑着柳木筲去官井里打水!哦,我说的不是打水这个活儿轻重的问题,也不是说我们李庄的娘们多能吃苦耐劳,我是说看到樊梨花挑水时我们李庄的大人小孩才发现原来女人挑水这么好看。
故事发生在夏天嘛,穿着单薄,樊梨花又穿着那件引人想象的粉底碎枣花的短袖小褂子,她挑着一担水走起来,她的奶子她的腰,她的大腿还有小腿,尤其那两瓣凉粉般颤颤巍巍的屁股,都显得格外生动。一直让我们李庄大人小孩刮目相看的那两条白生生的胳膊,一条搭在扁担上掌握着方向,一条随着步伐前后甩动,就像两条温顺的美女蛇一样叫人颠来叫人狂。伴随着柳木筲发出的那种声响,樊梨花从谁面前一走过去这个人马上就会凝固了,包括治安主任李点苍的太太小环。小环曾经是我们李庄的美人尖子,虽然生活作风我不敢说牢靠不牢靠,但平时她都是走在路当中的,那天一看樊梨花挑着水迎面过来了,她赶紧麻利地移到路边,那么大的肚子,那一下麻利,令人惊叹,然后双脚像焊住了一样,还一个劲地吸肚子,生怕挡了樊梨花的路一样,恨不得把自己的大肚子吸没了。
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一天樊梨花挑水时脚上穿着一双奶白色塑料凉鞋,还穿一双粉红色玻璃丝袜子。当时我们李庄老少爷们又眼红又激动,纷纷猜测樊梨花既然能穿这么好看的玻璃丝袜子,那她的小脚恐怕得是金子做成的。说实话,三十多年前我们李庄一年四季没有人穿过袜子,更别说夏天穿凉鞋了。农学家李得印用车子轮胎剪制了一双黑胶皮鞋子,算不上是凉鞋,他赤着脚趿拉着,脚底下像是踩了两只癞蛤蟆。李得印的脚后跟又糙又厚又裂纹,糟树根一样都快烂掉了,喂狗狗都不吃……樊梨花挑着水在村当央走动,我们李庄的男女老少不管干啥,哪怕也是打水,甚至和她迎面而来,也都会像小环那样麻利地移到路边,止住步子,满脸带着含义复杂的笑容,看着她从自己身边过去。我那天也是挑着柳木筲去官井里打水嘛,哪里想到会和樊梨花迎面相逢,我赶紧闪在路边,焊住双脚,等她担着柳木筲忽闪闪过去后,我感到一股气味落到我脸上,我说不清是啥气味,那感觉就像脸上落了一股子马叽嘹子尿。我们李庄人所说的马叽嘹子,在北京上海包括香港这样的大城市里好像叫作蝉。马叽嘹子交配后就会迅速飞翔,并在飞翔时撒下一泡大尿。
一开始说这件事,我就声明了时间是一把杀猪刀,把人的记忆力也割掉了不少——又差一点忘了,我当时还仔细地观察了一下樊梨花的那双手,白白净净的,圆圆胖胖的,就像刚出壳的小鸡娃。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么好看的一双小手,肯定没有多大的力气,但想必一定具有神奇的魔法,否则不可能把李铁丁的人参变成大棒槌,也不可能把李铁丁的睾丸变成紫茄子。而那位先生——就是骑着大棒槌和紫茄子的李铁丁,当时就倚在胡同口一棵两搂粗的大槐树下,眯着眼张望着挑水的樊梨花,他还穿着那件大闪领款式的红洋布褂子。他娘“肺痨”穿着布满鹅鸭屎渍的高靿白球鞋,就站在他旁边,这个骚老婆子也眯着眼张望挑水的樊梨花。那棵大槐树枝叶繁茂,洒下浓厚的荫翳,罩在李铁丁和他娘“肺痨”差不多同样苍老的脸上,真让我辨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是悲伤还是喜悦抑或是发呆或者陶醉。
樊梨花在我们李庄那一阵子,她担着柳木筲到官井里打过几次水,可以说,这几乎就是她在这件事情中最灿烂的部分,给我们李庄老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后来一旦说起这个来,还有好几个娘们学樊梨花挑着一担子水走路的样子,包括治安主任李点苍的太太小环,尽管她的肚子已经瘪了,原先凹进去的屁股又像个大肿疮一样鼓起来,但是,除了冲天的骚劲头子,她根本学不出樊梨花担着柳木筲走动的那副风致来。
眨眼之间,流粉河西岸的七八百亩秫秫成熟了。成熟的秫穗子就像一簇簇浴血的红珍珠,一坨坨红彤彤沉甸甸地低着头,尤其在夕阳下,七八百亩秫穗子恍若血海,很有一种悲壮而深远的感觉。成熟的秫穗子在夕阳下开始呈现它的性能,直接地,没有来由地,一下子就把人的情绪全部呼唤出来了。干过庄稼活的人都知道,秫秫成熟了,就得用钐刀子把秫穗子扦下来,送到场里彻底晾晒了再脱粒。我们李庄人嘴里的钐刀子,绝不是词典上解释的那种,它只是一拃长三指宽的单刃刀片,秫秫成熟的时候,就用这种刀片把秫穗子扦下来。从这个意义上讲,“钐刀子”这三个字我也不知道写得对不对,但我敢肯定的是,它的锋利天下无敌,熟手老农只用一只手操着钐刀子就把秫穗子扦下来了。顺便说一下,我们李庄把这种劳动叫作扦秫头,具体操作就是左手把高高的秫秸秆拉弯腰,右手握着钐刀子把秫穗子扦下来。
七八百亩秫秫不是一家的,不是同一天播种的,所以不可能同时成熟。刚开始那天,下地扦秫头的也没有几家,这么阵势磅礴的秫秫地里,只有几家人在干活,几乎等于没有人在地里干活。我亲眼所见,我家秫秫地和左右邻地是同一天播种的,所以那一天我们三家都到地里扦秫头。我说过李铁丁家的秫秫地在我家的左边,我家右边是农学家李得印家的八亩七分秫秫地。李得印家的秫秫自从抽穗,他就用好几种颜色的钢笔在很多秫秸秆上画上各种神秘的符号。他的几杆钢笔品牌不一,都是残缺不全的,每杆钢笔都用线绳和布条缠头裹脑弄得像个伤员。现在我猜测他应该是记录秫秫生长发育的过程,当年真的以为李得印这个魔鬼给他家的秫秫施魔法,将来他家的秫秫颗粒会长得就像枣子那样大。结果,到扦秫头了才发现他家的秫秫穗子和我家的没啥两样。但是,李得印在扦秫头时,那副得意样子好像他家的秫秫比我家的长得好六倍。我爹皮笑肉不笑,一个劲儿赞扬李得印家秫秫长得好,真不愧是庄稼行里的状元,“哎呀,你这个歪屌日的,赶紧去北京农业科学院当教授吧”。农学家李得印没搭腔,他很神秘,干活时从不和人说话,只喜欢自言自语,他那瘦得刀刃似的屁股扭来扭去,好像皮影戏里的毛驴屁股。
我砍下几根扦了秫头的秸秆,踩成麻披子状,把我爹扦下的秫头打成捆,然后扛到地头小路上的架车子上——请不要拿上海呀北京呀香港呀那些大城市里十二三岁的小孩来想事情,我们李庄十二三岁的小孩不像他们那样吃了数不清的糖果,这个年龄,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地里我们已经像头成年骡子一样扛活了。我前边说像我这样十二三岁的鸟孩子是半个劳力,那只是谦虚,深知劳动艰辛的人都具备这种美德。所以前边我说自己担着柳木筲到官井里打水,那不是凑趣,绝不是为了点缀樊梨花打水而信口开河。
就这样,我扛着一个个秫头捆子在茂密的秫秫地里一趟趟穿行着,几乎每趟都会听到农学家李得印放一个又响又长的屁,一听响就知道他这两天没少吃大豆。每次李得印放屁之后,他儿子李光仁就会大声嚷嚷一句:“真是个好爹!”李光仁那时才二十岁出头,整天干些劁猪骟狗的勾当,并以善于嘲讽他人而闻名于我们李庄。每次李得印放屁之后,我爹也会大声提意见,他请农学家不要说英国话也不要说美国话。可见那时候我爹根本就不知道美国人和英国人基本上说的都是一个语种。
我家秫秫地左边的李铁丁干活时总是闲不住嘴,他也是个说话高强大喉咙的人。他一边扦秫头,一边讲说他春季里下乡赊小鸡和染生布的事。他大声吆气地讲说炕小鸡和挑选小鸡娃需要注意的技巧,以及染生布要掌握火候和煮染的时间。他很有耐心,说话叫人听得好似吃蜜蘸糖,腔调口吻可见他心情美如画,好像他的大棒槌和紫茄子消失了。我那时候对这些农村谋生技能不感兴趣,只是支棱着耳朵聆听樊梨花偶尔向李铁丁咨询几句染布问题。樊梨花低声细语,说话腔调软软的,叫人听了心尖就想化了淌掉。三十多年前我虽然只是个十二三岁的鸟孩子,但我们李庄的小孩对这个事情还是相当明白的,所以当时我就知道樊梨花这块面团被李铁丁揉到劲了。我还盼着我爹或者农学家李得印或者他儿子李广义能接上李铁丁和樊梨花的话把儿说几句,把我心里的这点判断说出来,可是他们三个粗人只管在那儿说李得印放的屁,根本就不接话把儿。李铁丁说完染布又说小鸡娃,把一件事说得就像解娘们身上的啥带子,又详细又琐碎又有趣。他说有一回在马楼那庄赊小鸡娃,马如龙他娘偷了三个小鸡娃藏在布衫子里。马如龙是个有名的赤脚医生,方圆十几里都到他家瞧病,他娘真给他丢人,当时就被抓住了。“小樊,你不知道,那个骚老婆子多不讲理,偷了我的小鸡娃,还把我的脸抓了几把,小樊,我左腮帮子给她抓得跟鹰搂的一样,小樊,我右腮帮子给她抓得也跟鹰搂的一样。”李铁丁左一个小樊,右一个小樊,腔调和“肺痨”酷肖酷肖的。李铁丁说:“小樊,你评一下马如龙他娘讲不讲理嘛,小樊,小樊,喂,小樊,小樊!你在尿尿吗?樊梨花,樊梨花,你在哪儿尿尿呀?喂,樊梨花,喂喂,樊梨花啊啊啊啊。”
樊梨花就是这样从秫秫地里消失的。
当时农学家李得印的儿子李广义飞回庄里叫人,我们李庄的大人小孩都到秫秫地里来了,全庄人在稠密的秫秫地里窜来窜去,好像逮鹌鹑一样,低声传说,相互询问,手拉手压着嗓子呼喊着樊梨花,在七八百亩秫秫地里耙地一样走了两三遍。樊梨花好像已经幻化为一株秫秫,消失在气势磅礴的秫秫地里。
三十多年来,我一想这个事就觉得蹊跷之至,但根本无解。我印象里那天下午变得有点短暂,好像很快就到了夕阳西下时分。全庄的大人小孩无不张皇失措,聚集在流粉河西岸和秫秫地之间的田间小路上,纷纷议论着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说从那天樊梨花和她爹一进我们李庄就看出来两个狗男女就是放鸽子的拐子,人家单单在秫秫地头的小路上遇到李铁丁,那准是早就打听好的买卖,摸准了李铁丁是个寡汉条子,家里有钱得很,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轻而易举骗走了三千块钱。那时候我还不懂啥叫放鸽子的,也没见过三千块钱,估计得十天半月才能数得清。当时我脑海里还浮现出那个老丈人在这条田间小路上行走的情景,他胳肢窝里夹着一只黑色的人造革皮包。李铁丁坐在秫秫地头哇哇叫地哭泣着,他手里还拿着钐刀子。天色晚了嘛,那柄钐刀子也没有光亮了,就好像一块古时候的刀币那么灰头土脸的。李铁丁的胡子好像一下子长出来半拃长,东倒西歪,他那样子更像一只因捕猎苍狼受了重伤而奄奄一息的秃鹫。过了这么三十多年我还忘不掉这个印象。当时大家怕他想不开半夜里上吊了,因为我们李庄有几个吊死鬼在上吊前情况就和李铁丁目前的情况一模一样。
我们李庄的人,一旦反对什么或者吃了亏上了当受了损失,就会发狠发傻发毒誓,就会不计后果眼也不眨地拿起剪刀剪掉自己的一只耳朵,或者拿斧子砍掉自己一只脚。我说这话绝不是耸人听闻,更不是故弄玄虚,袁世凯称帝那年,我们李庄一个人反对帝制,气愤得割掉了自己的头颅,自己拎着血脑袋挂在村当街的那棵老枣树上,吊了好几年。最后,那个骷髅头也不知道是被人偷去当装饰品了还是给黄鼠狼拉走了。我说这个的意思就是想告诉你,我们李庄人发毒誓下毒手惩罚自己这档子事是有渊源的。
就像我爹一样,我也没能看到李铁丁剁掉大拇指的精彩时刻,因为那天一大早我去我舅舅家取好吃的了。我舅舅是个手艺人,就是劁猪骟狗那种行当嘛。那天下午,我拎着一大兜子用大粒子盐腌好的猪腰子狗蛋一回到庄里就听说了这件事。我赶紧跑到李铁丁家里。真庆幸,我看到了李铁丁的那根大拇指。当时他家院子里来了好多人参观,骚老婆子“肺痨”穿着白色高靿运动鞋,两只鞋上的鞋带子提溜耷拉的,她把那根大拇指捧在手心里给人看,仿佛她儿子有骨气她脸上很有光一样,她满脸又自豪又矜持的神情,两个眼角里满是眼屎,眼睛里闪动的光芒也比较模糊。我觉得“肺痨”手心的那一根大拇指没啥了不起的,就像一个污秽的死黄鳝头,又像一截快要干透的屎橛子,在傍晚的天色下微微闪烁着黯淡而深沉的光点,就像一个暧昧的法器,包含着神秘的元素,散发着天地开始和宇宙结束的强烈意味。李铁丁萎缩着身子蹲在院子里的那棵枣树下,他把缠着一团灰布的左手揣在怀里,那架势好像抱着一件恶毒的杀器。在人们既惊诧又幸灾乐祸的低声细语中,李铁丁猛一抽身子蹿了起来,好像要发火,好像要歇斯底里地喊叫一嗓子,结果,他只是咽下一口吐沫,就像咽下一声呜咽一样,然后,神情颓唐地出了院门。他走过我面前时我不敢看他的脸色,只是听到他肚子里或者胸腔里咕咕咚咚的,一阵子乱响,就像旷野里牛车行走在凸凹不平的砂礓路上。
刚刚吃完晚饭,村当街传来一连串“肺痨”鬼一样的惨叫声,于是,我们李庄的大人小孩都知道了李铁丁跑没影了。这时候,天早就黑透了,壁虎们趴在房檐下高昂着脑袋准备扑食飞舞的蚊虫。我们李庄的人议论纷,都说李铁丁准又是到秫秫地里找樊梨花了,这两天他天天在秫秫地里游荡,失了魂一样。于是,治安主任李点苍就带领着全庄的男女老少提着马灯打着手电,乱嚷嚷着拥向了流粉河西岸的秫秫地,就像那天寻找樊梨花一样,手拉着手又把七八百亩秫秫地梳理了三四遍。一直找到后半夜,找到黎明时分,我们没有找到活的李铁丁,也没有找到死的李铁丁,即便找到他的一根手指头也好啊,但是,没有。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们李庄的大人小孩再没见过李铁丁,也没有人听说过李铁丁的任何讯息。对于善于制造谣言和传奇的我们李庄人来说,这个状况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所以,到现在也没有人相信李铁丁死了,人人都认为他是去远方寻找樊梨花了,每一个人都相信,有一天李铁丁会突然回到我们李庄,右手牵着大腹便便的樊梨花,缺了拇指的左手牵着一个半拉橛子或者一个骚妮子。可是,三十多年过去了,眼看着我们李庄人的愿望变成了叭叭狗吃月姥娘——月姥娘是我们李庄的方言,用普通话说就是月亮的意思。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依旧记得那天夜里我们李庄的大人小孩在稠密的秫秫地里寻找李铁丁的情景。呼喊声夹杂着嬉笑声,像一股愤怒与喜悦交织在一起的浑浊河水,毫无规则地在秫秫地里流淌着。马灯活像幽灵似的四下飘移着,手电光到处乱晃,弄得整个秫秫地里光影斑驳陆离。虽然秫穗子已经扦完了,没有了秫穗子的秫秸秆更加挺拔,更加突兀,更加森然,更像诗人们赞美过的青纱帐。尤其是手电光胡乱闪动着,胡乱割碎了黑暗,使深夜里的秫秫地十分瘆人,叫人感到宽大无比的秫秫地深处隐藏着形形色色的厉鬼。大家有些胆怯,声音逐渐脆弱地相互呼喊着,缓缓从秫秫地里钻出来,大人孩子无不长长地呼吸了几口气,望着逐渐稀少的满天星星,那感觉就像从狼群里归来,就像从虎口里逃生,就像刚刚冲出地狱,就像终于脱离了苦海。
作者简介
李亚,安徽亳州谯城人。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幸福的万花球》等两部,长篇小说《流芳记》《花好月圆》等四部,获十月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鲁彦周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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