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心》通过回忆童年的“我”多次“杀人”未遂的图谋,揭开那些暗藏在童年世界晦暗角落里的少年隐秘,透视出一个少年驳杂心思里简单又细密的心灵。小说以少年视角呈现出一个极度个人化世界的纷繁样貌,抚摸个体心灵的印痕。
——小编说
杀心/戴冰
他捏着一根拉直了的曲别针,在那只壁虎灰白色的肚皮上戳了个洞,把一些不知是血还是油的混浊的黏液挤出来,装到一个瓶盖里。
那只壁虎是他偶然从院坝的石缝里掏出来的,之前,它一直躲在石缝里冬眠。
他来到院坝的水池边,稍微拧开一点龙头,朝瓶盖里加了几滴水,用手搅匀,小心地端着,穿过堂屋,悄无声息地朝厨房走去。
路过奶奶的卧室时,他伸头进去探了一下,见奶奶面朝墙壁,不时发出轻微的鼻息,就像她的鼻腔里有一些细而硬的东西在相互摩擦。
正是下午一点,不只奶奶,还有他的父母和住楼上的二叔叔,都在睡觉。堂屋的两扇大木门关得严严实实,让堂屋一片暗沉。靠墙安放的大铁炉子散发着毛茸茸的热气,有种不洁净的味道,那是因为铁炉子的四角吊着几块湿抹布的缘故。
厨房比堂屋更幽暗,气味也更浓重。他家和奶奶家虽然同住一幢房子,但分开做饭吃饭已经好几年,煤、火、厨柜、碗筷等等,都是分开的。他家的厨柜摆在厨房右边一张大方桌的旁边,半人高,只放得下装油盐酱醋的瓶子和他们一家三人的碗筷;剩饭剩菜、多出来的碗和盘子之类就只能放在大方桌上,用一块很大的双层纱布盖着;如果父亲要请朋友吃饭,碗筷盘子不够用,还得给奶奶借。奶奶的厨柜跟他家的厨柜样子很相似,但要旧得多,也要大得多,几乎是他家厨柜的两倍,所以看上去也像他家厨柜的奶奶。
他先把奶奶家厨柜右边的一扇木门轻轻提起来(如果不提起来,门会压着转轴,发出刺耳的声响),再一点一点打开。厨柜用隔板分成五层,上数第三层就放着奶奶和二叔叔中午吃剩的菜:糟辣白菜、鸡杂芹菜、凉拌折耳根、清煮娃娃菜……每样都只剩一点,鸡杂芹菜最少,只有碗底一小撮。它们都还散发着轻微的热气。他把瓶盖举起来,在糟辣白菜和鸡杂芹菜里分别倒了几滴,还剩一些,他想想,全部倒在了装凉拌折耳根的碗里。
他有意避开了那碗娃娃菜,因为娃娃菜是用清水煮的,那种深褐色的黏液滴在里面,会变得非常醒目。
在抓到那只冬眠的壁虎之前,他实际已经尝试过许多别的方法,比如朝奶奶的茶缸里吐口水,因为他曾听说过,人的口水是世界上最毒的东西之一,如果拌上米饭喂麻雀,麻雀吃了之后立即就会死掉;他还在奶奶家的剩菜里放过缝纫机油、黄沙、他的尿……但除了黄沙被他二叔叔尝出来,别的没有任何效果,甚至没被任何人发现。有一次,他去厨房奶奶家的大厨柜里偷奶奶每天下午用来调荸荠粉的红糖,发现红糖已经受潮,变得黏糊糊的,看上去像鼻涕一样恶心。他于是受到启发,分成两次,每次按住一边鼻孔,朝那个陶罐里擤干了他所有的鼻涕。他知道鼻涕是吃不死人的,连生病都不会,他就经常把流出来的鼻涕吸进嘴里,然后吞下去。他这样做只是因为做了之后心里舒服。
后半间与后墙之间的通道里传来几声耗子的吱吱声,他知道那只耗子趁着人们熟睡的当儿,又出来觅食了。
那是他有生以来见到过最大的一只耗子,接近一只肥猫的四分之三。他从没看见过它的样子,只是从后半间的窗户里看到过它的背,每次都只能看到它的背。它显然已经十分衰老,这一点从它迟缓的动作和脱得几乎光秃秃的背脊上就可以看出来。但它同时又是威严的。他曾见过一只半大的猫围着它转圈,惊骇地嚎叫,它却始终嗅着地面,头都没抬一下。那只猫最后突然闭嘴,绝决地跳到一根靠墙的木方上,越过墙头,尾巴在空气中模糊地一闪,消失在墙的另一边,就像它因为羞愤而跳墙自杀。
听到那只耗子的响动,他就知道他奶奶快要起床了。他已经测验过好几次。每天下午,只要他听见那只耗子出来觅食的动静,不出五分钟,他就能听见隔壁奶奶起床穿衣服的声响。
他曾把这个在他看来非常神奇的现象告诉父亲,他父亲却不以为然,说这不稀奇啊,午睡时候屋里安静,耗子才敢出来,而奶奶年纪大了,瞌睡少,总是第一个起来嘛。
他说那只耗子和奶奶的动作也很像。这样说的时候,他半躬着腰,双腿交替,慢慢抬起来,又慢慢放下去,就像游泳时在浅水里行走。
这个滑稽的动作把他父亲逗笑了,他说不许学老人,这样不礼貌;又说他们都老了嘛,只要是动物都会老,以后我会老,妈妈会老,你也会老。
他眼睛一亮,想起才从一本小画书上看到的话,大声说,人也是一种动物。
对了,父亲说,这话就说得有点知识了。
他得了表扬,得意好半天,但还是固执地认为那只耗子和奶奶之间有着某种他说不清楚的联系。
很多年之后,他觉得他想通了这个问题,他实际想要给他父亲表达的是,那只耗子和奶奶身上,都有一种让他厌恶、痛恨同时敬畏的东西。
他厌恶和痛恨的其实不止他奶奶一个,还有他的两个叔叔以及五个姑妈。
几乎每个月,总有那么一个就像永远过不完的下午或者晚上,在奶奶的召集和主持下,两个叔叔和五个姑妈会从这座城市的四面八方聚集到大房子的堂屋里来,散坐在沙发、茶几和临时搬出来的几张高凳上,每人手里捧着一杯茶,在他父母的四周围成一个半圆的圈,一一数落他母亲的种种不是;比如给奶奶的赡养费拖欠了两个星期、去重庆探亲带回来给大家的米花糖少得简直不成体统,有一次甚至是馊的,而且各家多少不均;某天说的某句话流露出对某个姑妈或者叔叔甚至奶奶本人的不满、他对奶奶不礼貌,却没有受到惩罚……要他母亲解释、道歉、保证。这种时候,他通常会被父亲严厉地命令待在他住的后半间不许出来。但他光着脚,躲在后半间和堂屋之间的茶房里,手心里攥着汗,从头到尾屏气凝息地偷听,什么都听得清清楚楚。他能听见六姑妈勺子刮瓷碗一样尖利的声音、八姑妈胆怯的声音、五姑妈冷漠平静的声音以及父亲一会儿替母亲解释、一会儿替母亲道歉的声音。父亲解释或者道歉的声音有时会被奶奶突然的插话打断:你别替她说,你等她自己说。这样几次之后,就会传来母亲断断续续的辩解声,中间夹杂着倒嗝似的抽泣……偶尔,两个叔叔和五个姑妈之间互相也会埋怨指责,但这种时候不多,这种时候,他就会平静地回到后半间,做作业、看画书或者画画。
大家都把这种聚会叫做“家庭会议”。在他奶奶看来,不时地开开这种“家庭会议”,很有必要,因为谁对谁有意见,都可以当面说清。
但每次这样的会议之后好几天,他父亲的脾气都会变得非常暴躁,而他母亲则终日沉默寡言,脸色灰暗,仿佛支撑身体的什么东西被抽空了,变得既瘦小又干瘪,走起路来就像踩在水波上。这种时候,他就得十分小心,不能做错什么事,否则父亲母亲都可能打他。他父亲的手掌又宽又厚,一般不多打,只是随手一耳光,就会令他在差不多十秒钟的时间里处于一种分不清上下左右的晕眩状态;但相比之下,他更怕他母亲发火,因为他母亲发起火来,一下就能达到歇斯底里的程度。曾经有一次,因为五姑妈的儿子,他的三表弟,偷了大叔叔的糖,而他分得了两颗,被他母亲抓住后领,穿过院坝,穿过又长又黑的巷道,一直来到大街上,作势要把他推到那些迎面驶来的公交车或者大卡车的轮子下。那次他被吓哭了。他害怕的不仅是那些隆隆作响的庞然大物,更是他母亲那种声嘶力竭的嗓音和脸上变模变样的神情。
之后他就学会了在那几天时间里尽量不露面,如果是上学期间,他会头天先告知父母,说第二天下课后会去同学家做作业,然后第二天就真的在一个同学家里做作业,直到晚饭前几分钟才回来;如果是放假期间,除了吃饭上厕所,他就整天待在后半间看画书做作业。他知道,只要看见他在看书和写字,他母亲就会欣慰,觉得他在干正事,觉得她受的全部委屈得到了些微的补偿。
从他父母无意间的对话里,他知道这种状况其实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开始,而且随着两个叔叔和三个姑妈陆续从外地调回来,似乎愈演愈烈。
只要某天某个姑妈或者叔叔出现在隔壁卧室,和奶奶悄声说话,而且一说几小时,他就知道过不了几天,又要开家庭会议了。在和奶奶说话之前,姑妈或者叔叔们一般都会先进到后半间,命令他出去玩会儿。他知道那是因为后半间和奶奶的卧室只隔着薄薄一层木板,非常轻微的响动也能听见。这种时候,他就会一声不吭地离开后半间,带着一种大祸临头的战栗,来到堂屋,躲进爷爷留下的那张大西餐桌下面,找一个最幽暗的角落,在那里一直待到奶奶的房门重新打开,叔叔或者姑妈们从里面出来。
发现这个规律之后他兴奋了好一段时间,因为加上那只耗子和奶奶之间的联系,他觉得自己已经发现了两件就连他父亲和母亲都不知道的事情,他据此认为自己从此不再是个孩子,而是个真正的大人了,只是别人还不知道而已。
有个周三的下午,五姑妈来到后半间,命令他出去玩会儿,然后从那扇开在木板之间的小门进到了奶奶的卧室。他离开后半间,立即告诉了母亲。他反复强调他发现的那个规律,还用一种威胁的口气对她母亲说,每一次都是这样的,不信你看着吧。结果是他母亲从那天下午开始,直到家庭会议真正举行,一直脸色灰暗,沉默寡言,身体变得又瘦小又干瘪;无论谁多说句什么话,她都会连声辩解,前言不搭后语,声音又高又尖,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猫,突然竖起了全身的毛。
那之后,看见哪个姑妈或者叔叔进到奶奶的卧室说话,他就不再事先给母亲说了,只是独自躲在大西餐桌的下面,看着不时出现在眼前的大人们的腿脚晃来晃去。他越来越喜欢躲在大西餐桌下面,蜷成一团,在一块浓重阴影的庇护下,有种与世隔绝的静寂,就像阴影之内是一个世界,之外是另一个世界,两者互不相干。他常常在那团阴影里睡过去,睡得比在冬天被子里的夜晚还要香甜,甚至听不见他母亲叫他的声音。
他母亲把搬离这座院子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父亲的单位能分给他们一套单元房。每次开完家庭会议,他都能听见他母亲又一次逼着他父亲去找人说情,看能不能分到一套房子。再旧再小都可以。她说,再在这座房子里待下去,我肯定不疯就死。
这些话让他恐惧,他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天他母亲真的死掉,会是一种什么情形。有个黄昏,他来到正在写字台前做事的父亲身边,突兀而不可抑制地说,几乎哽咽起来。我们搬出去吧,他说,要不我死在大桌子底下可能都没人知道。他父亲惊极而笑,说为什么是大桌子底下呢?
有天中午,父亲下班回家,和他母亲说了一会话之后,他母亲一下变得满脸欣喜,专门来到后半间,从后面把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悄悄告诉他,说房子的事情有回音了,明年,最多后年,他们就有可能分到一套房子。
他目瞪口呆,那感觉就像睡得正香,突然被人扇了一记耳光。他不敢尖叫,因为奶奶正待在隔壁,但他满心狂喜,不知如何是好,于是把嘴按在手臂上,模仿了一个响亮而悠长的、放屁的声音……
但紧接着发生了好几桩事情,让他觉得他已经没有耐心等到真正搬家的那天了。
那几桩事情,严格说来,实际上只是一桩。经过是这样的:有个周六的晚上,十点左右,他母亲让他去拌点稀煤把铁炉子的火封了。他家的铁炉子安在奶奶家大灶台的旁边,煤池则砌在后半间的屋檐下,与奶奶家的煤池不过几步远。两家的煤池里都装着干煤面,但奶奶家封火的稀煤,二叔叔每天一早就会事先拌好,晚上需要封火时,直接铲起来就可以用;他家的却是晚上封火时现拌。拌煤和封火都是比较讲究的事,煤拌得不能太干,也不能太稀,而且要拌得圴匀;封火也一样,四周要封得严实,中间的出气孔不能堵塞,必须始终保持透气——两件事只要一件没做好,第二天起来,火不是烧过了,就是封熄了,所以拌煤封火这样的活,一般情况下都由他母亲亲自来做。但那天他母亲不知有什么事,临时脱不开身,就让他去拌煤封火。他原本没经验,加上一向马虎,于是根本没拌,只是铲了一铲干煤面,拿到厨房,从蓄水缸里舀了一点水淋上去,就这样潦潦草草把火封了。第二天,一大早,他正做梦,梦见自己是一只猫,四肢着地,轻飘飘蹲在屋顶那些残破的、长着苔藓和草叶的瓦片上,看院子里那只巨大的耗子庄严地四处踱步,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动作,比如突然立起来,前爪合十,朝着大门的方向缓慢地躬身作揖,就像在迎接一个尊贵的、长着长胡子的客人。梦里,他没觉得那只大耗子的举动有什么可笑,相反,他很想学学那种看上去非常古老和优雅的礼数。但他刚在瓦片上学着那只大耗子站起来,两手还没并拢,就被他父亲猛地从被子里拽了出来。原来那天是周日,六姑妈一早就从家里赶了过来,捅开奶奶家的火准备做一锅酸菜粑粑当早餐,无意间看到他家的铁炉子,发现稀煤因为封得不规则,整笼火已经烧过熄灭;她又去奶奶家的煤池拿煤,发现他家的煤池里没有头天晚上拌煤的痕迹,于是得出一个结论,有谁用奶奶家的稀煤封了他家的火。
拌没拌过煤,一眼就看得出来。六姑妈宣布说,池子里全是干煤面,看不到一丁点水渍。
不到一小时,两个叔叔和五个姑妈已经全部汇聚到了堂屋,他们神情严肃,走动之间和泡茶时都轻手轻脚,因为奶奶说了,这不是一点稀煤的事,而是一个人的品行问题。
堂屋里的空气像沥青一样黏稠。他站在堂屋中央,面对奶奶,飞快地说话,重三遍四地陈述着头天晚上的整个过程,越说越快。他不敢停下来,他觉得一停下来,那些沥青就会直接敷到他的鼻子和嘴巴上,让他无法呼吸。
他母亲一听他的陈述,立即就相信了他。他本来就是个喜欢偷懒和做事马虎的人,她说,我一听他这样说就知道他说的是真话。接着,他母亲还列举了许多他偷懒和做事马虎的例子,比如做作业,明明是乘法,做着做着就变成了加法;比如让他淘米,他懒得用手搓,就用筷子伸进去随便搅搅了事;再比如让他拿件什么东西,他必把旁边另外的东西打翻……所以他父亲才总结,说他“烧香打菩萨”、“头上长角,身上长刺”。
他母亲的话立即被机警的六姑妈抓住了要害。对啊,她说,他既然做事这么马虎,为什么拿着一铲子煤面,从后墙根一直走到厨房,我数了数,三十多步呢,居然一丁点煤面没洒出来,这不是件怪事吗?
为了验证六姑妈的话,奶奶打头,两个叔叔和五个姑妈居中,他的父母跟着,从他家的煤池开始,一步一步,检查到厨房他家的铁炉子旁。一路上的确没有发现煤面,倒是在奶奶煤池的外边找到小拇指大的两团稀煤。
六姑妈看奶奶,其余的叔叔和姑妈互相看。他知道除了他母亲,所有人都相信是他偷了奶奶的煤,剩下的事就是看他父亲如何惩罚他了。
许多年之后,他父亲八十岁生日那天,他给父亲提到了这件事。他说没有发现煤面也不能证明就是他偷了奶奶的煤,而奶奶的煤池旁边发现两团稀煤,完全可能是二叔叔或者奶奶本人晚上封火铲煤时掉落出来的。
他父亲毫不迟疑就对他的话表示同意,但强调说,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也没有谁能证明他说的是真话;加上奶奶、叔叔和姑妈们平时都埋怨他们对他不够严厉,所以他最后不得不选择相信了六姑妈的结论。
那天他父亲没扇他耳光,可能是怕奶奶、叔叔和姑妈们认为那样就太轻饶了他,而是提着他的后领,把他一直提到院坝中央,铲了一铲人造砂,铺平了,让他露出两个膝盖跪在上面。
他面对堂屋跪着,能看见他母亲发疯一样抓挠他父亲的衣袖。你们不能这样冤枉他……他听见她这样大喊大叫。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母亲,想让她也看到他,那样,他就可以对她笑一下。但他母亲从头到尾,一眼也没朝他这边看。后来他父亲把他母亲拖进了他们的卧室,关上门,之后他一直没看见他母亲出来,也没再听见她喊叫的声音。他知道,即使他母亲真的发了疯,也救不了他。
快到中饭时间,他的两个膝头沁出了血,表哥表弟表姐表妹们也跟着姑爹和婶婶们陆续地来了。看见他跪在砂子上,每个人都很惊讶,大人们进到屋里去询问,表姐表妹们胆子小,不敢看他,更不敢和他说话,都跟着大人们进了屋;表哥表弟们却很兴奋,他们每人端一张小凳子,当成马骑在上面,笃笃笃地围着他转圈。
可能是几个姑爹和大婶婶集体说情的结果,等到堂屋里支起大圆桌,姑妈和姑爹们开始从厨房往外一碗一碗端菜,他父亲这才命令他起来,还煮了碗面条,让他端到后半间去吃。
他母亲自从那天上午被父亲拖进卧室后,就死人一样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一直躺到第二天中午。第二天中午他吃的还是父亲煮的面条。吃完之后他开始做寒假作业,做到一半,估计父亲已经出门上班,就想去和母亲说说话。但刚从后半间出来,他就看见他母亲穿戴整齐,正穿过院坝,走向大门的方向。他母亲走得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就连鸡笼里的鸡都没有发现。他立即判断他母亲是准备去跳河。他悄悄跟了上去。
他的两个膝盖昨天已经涂了紫药水,有些破皮的地方结了一层薄薄的痂子,但走动时被裤子摩擦,仍旧密密麻麻地刺痛。
他母亲的背影在人群里时隐时现。他不知道一个准备跳河的人会是一种什么心情,那是他完全无法想象和理解的。他觉得他母亲的背影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的背影,他不敢上去和她说话,只能闭着嘴,紧紧地跟着。
穿过那条幽暗的、连接着院坝和大街的长长通道时,他曾以为她母亲会去朝阳桥。那是整座城市最高的一座桥,他常常和同学或者表哥表弟们在上面玩,把羽翼宽大的纸飞机冲着桥外面广阔的空间死命扔出去,看它们飘飘荡荡地滑翔,很远很远,直到钻进青灰色的烟雾里。他还从大人们的嘴里听说过,每年都会有那么两三个人义无反顾地从桥上跳下去,其中一个曾是他母亲的朋友。河水几十年来渐渐干涸,水位越来越低,特别是冬天,大大小小的卵石显露无遗,远远看去,就像无数仰面朝天、拼命想要呼吸空气的黝黑的小脸。他想他母亲一定是看中了朝阳桥那令人头晕目眩的高度和河床上那些坚硬的卵石。
但母亲出门之后却转向了右手的方向,与朝阳桥的位置背道而驰。他不记得那个方向有什么高的地方可以跳下去,于是他怀疑他母亲想出了一种比跳河更加可怕的方式。
他跟着母亲一直走,到了大十字,又转朝市委大院的方向,最后进了一幢三层高的楼房。他恍然大悟,知道母亲是去他父亲的一个老朋友家。那个朋友的儿子叫多多,跟他一般大,他还记得第一次去多多家时,多多慷慨地送了两本小画书给他,一本叫《消息树》,还有一本叫《夏伯阳》。
他没有跟进去,而是站在楼下仔细观察。他发现每家的窗户外都搭着一个伸出来的牛毛毡遮雨蓬,人没法直接从窗户掉到人行道上,只会一次接一次地从那些牛毛毡雨蓬上滚下来。
但独自往回走的时候,他一点也没感到轻松,他觉得他母亲这次没跳河,下次也是会跳的。
快要走到家时,一个卖簸箕的小贩和另一个卖冻疮药的小贩打了起来,他们互相搂抱着,剧烈地在地上翻滚撕扯,大大小小的簸箕散了一地,其中一个跘了他一下,他朝前一扑,右边的膝头猛地擦在地上,正碰到那些沁血的地方,痛得他立即涌出了眼泪。就是在那一瞬间,他觉得在他母亲真的跳河之前,他必须尽快把他奶奶弄死。
同样是他父亲八十岁生日那天,他也给他母亲提到他跟着她一直走到多多家的事。他说这么多年,他一直忘记问她是去干什么了。
他母亲开始完全没印象,后来突然想起来,说就是去问问房子什么时候分得下来啊。他这才知道,多多的父亲一直都在帮他们联系分房子的事。
那天他母亲有点奇怪,问他,你当时跟着我干什么?他没敢说他以为她是准备跳河,只是含含糊糊地说那时他刚看完一本讲破案的小画书,正学着上面的故事跟踪人呢。
那你咋现在才想起问?他母亲又问他。
他说我正准备写篇小说,就是写当年和奶奶一起住在大房子里的那些事。
说这话时,他已经用差不多三十年的时间写了几十个短篇小说,还出版了十本书,他母亲看过其中几篇,看完之后曾经很严肃地总结,说他的小说里有一种情绪,就是小时候住在大房子里时那种氛围造成的。
你还没放学,他们就在你爸爸面前告你的状。他母亲说,等你吃饭,你爸爸就开始教训你,这叫气裹食,所以有段时间你胃不好,还记得不?
他听了这话,觉得惊讶,因为他从来没有意识到他的小说里有这样一种东西,但他想起有个朋友的确写过一篇他小说的评论,结论是“抑郁的人最好不要读这些小说”。
那天听他说准备写一篇有关大房子的小说,他母亲一下从沙发上立起身子,兴致勃勃地问他,小说叫什么名字?
他犹豫了一下,说原来准备叫《少年的黄昏》,后来决定叫《杀心》。
他母亲皱了皱眉头,说这个名字有点吓人,人家会不会给你发表哦?
他说但我想来想去,只有这个名字最合适。
谁想杀谁?他母亲又问。
不是真的想杀。他说,我只是想表现一个孩子心里那些最黑暗的东西。
还是前面的名字好。他母亲说,又问他,你准备写多长?
他说可能一万来字吧。
他母亲一下很失望,说我还以为你要写几十万字呢。
他有点内疚,觉得母亲反反复复说那些事,已经说了一辈子,他只写一万来字,的确是少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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