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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积三:忆夏公
信息来源:文艺报    作者:曹积三    阅读次数:2082    发布时间:2020-11-27 20:56:41

曹积三:忆夏公
 
 

夏衍

《五朵金花》电影剧照

对夏衍先生,人们都爱称其夏公,既有亲切,更有敬重之意。

上个世纪30年代,他便是上海地下党的电影领导小组组长,新中国成立后,又长期担任电影方面的领导职务,“文革”后,他仍是主持电影工作的主心骨。从左翼电影到红色经典时代,他是新中国电影的带路人,也是一面无形的旗帜。他有丰富的创作实践,也有服众的著述,更有培养人才的成就,电影人视其为权威,影界大伽张骏祥先生有一妙比:中国电影的“老保姆老园丁”,恰如其分,岂有他哉!

夏公的创作思想影响了几代电影人,其作品也伴随着几代人的成长。

其实,他不仅是中国电影的开路人、领导者,更是革命家。20年代初,他赴东瀛留学期间,就经孙中山介绍,加入革命营垒。白色恐怖最血腥的1927年,他于上海参加中国共产党,随后长期开展地下斗争。在极为险恶的环境中,为人民立下许多不为人知的功勋。他是条“大鱼”,敌人无数次撒网捕捞他,一次都没有成功。可谓遇险无数,九死一生。

在“文革”中挨斗的他一身瘦骨,被从台上踢到台下,令其“交代”都“干了些什么”。他说:“有些事情,我不能告诉你的。因为这个不属于我应该告诉你的范围。随便你怎样好了!”后来,他被关进牢狱,锁骨被打断了,右腿被踢折了,党的秘密、组织的秘密、人命关天的秘密,他就是不说。吴祖光曾有诗云:“损目折肢事可伤,曾经百斗战魔王。龄同世纪功同寿,谤溢江河罪满墙。”

这样一个共产党人,将自己从事的电影工作视为党的事业的一部分是显而易见的。20世纪30年代,从开场戏《狂流》始,到后来的《春蚕》《前程》《上海二十四小时》《脂粉市场》等等,他始终把阶级压迫下的苦难民众作为关注的焦点。阶级斗争的你死我活、百姓的疾苦与挣扎、知识分子的苦闷、彷徨与抉择成为他作品的主题。特别是当中华民族面临危亡之际,他怎么可能将电影变成宣扬声色犬马、醉生梦死的劳什子,而必然将其变为唤起民众奋起反抗、决绝战斗的鼙鼓和号角。他为田汉充实的剧本《风云儿女》,以及《同仇》《白云故乡》《时代的儿女》《自由神》《女儿经》《压岁钱》等等都是这样的热血之作、时代之声。

夏公的“武器”除了电影,还有报告文学和话剧,如《包身工》《心防》《法西斯细菌》《上海屋檐下》等等。他在银幕和舞台上,两栖作战,都是心系民族的前途与命运,充满对人民的大爱,跃动着一颗赤子之心。正如他自己所说:“我的一生是与祖国命运、人民群众的利益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年轻时,我即把国家昌盛、人民幸福当作理想来追求。回首走过的路,无怨无悔。”

在夏公的电影花地上,有一片奇葩格外耀眼,那就是他改编的名作家名篇,这是夏公的拿手好戏,堪称绝活。30年代的《春蚕》,由茅盾的同名小说改编。新中国诞生前夕的《风雨江南》,则改编自葛琴的小说《结亲》。新中国成立后,他又相继把鲁迅和茅盾的小说《祝福》《林家铺子》搬上银幕。随后,又将陶承的回忆录《我的一家》改编成《革命家庭》,将巴金的《憩园》改编为《故园春梦》,将罗广斌、杨益言的《红岩》改编成《烈火中永生》。这些作品,都是中国电影的力作,有的堪称经典。

夏公之改编,绝非依样画葫芦,既忠实于原作精髓,又不被原作所束缚,总是依据自己的审美精神和生活体验,对人物和情节加以独特的创造,赋予时代精神,使作品有所升华,或开掘出深一层的主题意义。

他在改编之后,常有深沉的凝思,写下经验之谈。诸如《杂谈改编》《谈〈林家铺子〉的改编》《漫谈改编》《对改编问题答客问》等等。这些对实践的审视、剖析和总结,既形成了夏公自己的理论,也为后学者提供了有益的借鉴。放眼影坛,对于改编,既有系统的理论建树,又有丰富的成功实践,并将二者结合得如此完美者,惟夏公独步。

著名导演如谢铁骊、王家乙、谢晋、桑弧等都沐浴过他的恩泽。对谢铁骊原名为《二月》的剧本,他改动有160多处,最后,将剧名加上“早春”二字,也是由他建议的。在分镜头剧本上,他再次提醒道:将《二月》还是改为《早春二月》为好,点出早春二字比较醒目些。同时,还对剧中人物的拿捏把握提出中肯的建议,譬如对于钱正兴这个人物,就提示不能将他处理得很轻浮滑稽,更不宜丑化,等等。

《五朵金花》导演王家乙告诉我,剧本初稿写的是金花十二朵,夏公摇头道:“多了,只写五朵。”随后,作者边写他边改,直到片子开机。对于影片的整体构想,夏公言辞凿凿:“拍一部轻喜剧。要好看,耐看,人人爱看。别摆架子说空话,政治口号会让人疏远,片子里不要喊了。”王家乙一听,有些惊讶,夏公一脸的笑:“你只管拍,出了问题,我负责!用不用我写个条子?”王家乙连连摆手。其实周恩来总理对这部影片已有过原则上的指示,所以夏公底气十足。

王家乙拿着尚方宝剑,率领摄影王春泉、美术卢淦、作曲雷振邦等一干人马,乘着一条独木舟,沿澜沧江顺流而下,去橄榄坝接地气,又去大理三月街、蝴蝶泉等处采风……他们终于采撷到生活中的芬芳,将一部人美、歌美、景致美、人情美的影片呈现在观众面前。

影片映出,一个美字惊艳了影坛。不仅赢得国内的观众,也受到海外影迷的追捧,它先后在46个国家和地区映出,创下当时国产片在海外发行的最高记录。在第二届亚非电影节上,王家乙赢得“最佳导演”的盛誉,主演杨丽坤捧得“最佳女演员”桂冠。

夏公的创作并非顺风顺水,也曾承受过巨大压力,甚至被威胁,被批判,被罢官。

对于将陶承的回忆录《我的一家》搬上银幕,时任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的康生就再三阻挠,开始称不知道有陶承这么个人,言外之意她是假的,不真实;继之,又声言回忆录所歌颂的是错误路线,并威胁道:“片子拍成了我也不看!”

夏公不以为然,反驳道:“即便在错误路线时期,为党牺牲的同志,我们也应该铭记他们,学习他们那种勇敢地为人民的利益、为党的事业奉献自己的精神。”

康生并未就此罢休,1962年12月,他在党的八届十中全会上递条子,说利用小说进行反党活动是一大发明,由此展开对夏公的围剿。夏公精心扶植的《早春二月》,成为炮制“大毒草”的证据;倾注夏公激情的《烈火中永生》,遭到江青的横加挞伐。夏公呕心沥血创作的一部部优秀影片都变为他的“罪状”。就这样,夏公成了“资产阶级文艺黑线”的代表,他的文化部副部长也被罢了官。加之,夏公太了解江青30年代在上海的底细,到了“文革”,他岂能不被“旗手”打入大牢呢。

在电影艺术家中,夏公是最有名望的革命家;而在革命家中,他是最有成就的电影艺术家。夏公是集大爱小爱于一身的人。生活中,他有许多雅好,爱猫、爱集邮、爱画、爱花,充盈着诗情。

夏公爱猫如子。他曾有过一只非常疼爱的大黄猫“博博”。“文革”中他被抓走后,猫咪一直等着主人回来。“博博”很有灵性,一遇到“造反派”来抄家,它就赶紧爬到树上,或蹿上房顶藏起来。“博博”天天等着主人归家,整整等了八年零七个月,等得它身体不支了,不能进食了,仍坚持在家里等着,等着,终于等到老主人出狱的那一天。当夏公拄着拐棍回到南竹竿胡同113号的家,“博博”神也似的站了起来,跑了过去,用身体擦蹭着夏公那条被打折过的右腿,“喵喵”地叫着,眼里透出无限的眷恋……第二天,它便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为此,夏公伤心多日。

夏公是位集邮大家。他藏有1878年我国印制的第一套邮票清代龙票,包括大龙票、小龙票和红印花票,皆为稀世珍品,价值连城。 他把包括这些邮票在内的233件珍贵邮品,悉数捐给了上海博物馆。与此同时,夏公还把珍藏的“扬州八家”稀世珍品25幅,齐白石30幅,及吴昌硕、黄宾虹等名家101件书画,捐献给了浙江省博物馆。他把自己的小爱,奉献给了大爱。

因工作机缘,我得以多次见到夏公,每次听到他讲话,总让人长见识,叫人感到新鲜。凡抨击时弊,令人振聋发聩。

在编《中国影人诗选》时,我收录了1984年夏公致宋振庭信中的那首打油诗《整人》,诗云:

闻道人须整,

而今尽整人。

有头皆须剃,

不剃不成头。

有人皆须整,

不整不成人。

剃自由他剃,

头还是我头。

整自由他整,

人还是我人。

请看剃头者,

人亦剃其头。

请看整人者,

人亦整其人。

这虽然是一首打油诗,内涵却不可小觑 。

这是夏公对整人的厌恶、反思和省悟。纵观几十年风云变幻,他饱尝荣辱沉浮,透过这诗,可窥见其内心的坦然、淡定和从容、达观。

那一年,在民族文化宫举办电影界的重要座谈会,我担任记录。会议结束后,我送夏公回去,同他握别时,觉得他的手很有力量,让我很惊讶;更惊讶的是,他拉着我的手,问及我的工作和写作的一些情况,激励和关爱打从中来。夏公尽管身系要务,却还记挂着下面的工作人员,叫人顿生感慨。

1995年2月6日,享年九秩又五的夏公溘然长逝,以他为代表的一个时代——中国电影的红色经典时代落下了帷幕。可我的心头一直响着阳翰笙老在为《中国影人诗选》的序言中,引用夏公的那首诗:

献给一个人,

献给一群人,

献给支撑着的,

献给倒下了的,

我们歌,

我们哭,

我们“春秋”我们的贤者。

天快亮,

我们诵赞我们的英雄。

已经走了一大段路了,

疲惫了的圣·克里斯托夫,

回头来望了一眼背上的孩子,

啊,你这累人的,

快要到来的明天。

他没有走,在银幕上,在书卷中,在心庭里。

百年夏公,一个大写的人,矗立在天地之间。

                                           责任编辑:梦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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