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而上的艺术,表面上十分宁静,但给人的感觉,却像是在宁静中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基里科
1. 人物
离家以前,我把手里那套《三体》又翻了一遍。
这是我买的第二个版本的《三体》。说实话,我并没有从头至尾真正看完过。然而科幻这件事情……仿佛自有某种魔力在吸引我。诺兰的《星际穿越》前后看了三遍。并且仍然有不懈地看第四、第五遍的欲望。然而他的《敦刻尔克》我却并不是很喜欢。或许也是因为后者没有辽远想象空间的缘故。而这,也确实是科幻潜在的好处。
我几乎没有任何体系的科幻知识告诉我,从低维空间进入高维空间十分困难,但从高维空间回到低维空间则相对容易。适应了四维空间并掌握了相关技能的我们,如果再次回到三维空间中,我们甚至可能会成为传说中的某种“神”——这种神灵可以做到瞬间转移、穿墙而过等等从来想都不敢去想的高难度动作。
而当那个时代真正到来时,我们就无须再为一些小事而烦恼。比如说,离家时忘带钥匙,因为那时我们可以穿越墙壁回到家中。再比如说,城市繁忙的交通系统也不会再令我们焦头烂额,因为我们已经具备了“飞”的技能。
其实在文化史上,中国人很早就完成了四维空间的转换。就像我的一位画家朋友:陈如冬。我就经常怀疑他是隐藏在我们中间的科幻人物。陈如冬的画室在一处中式庭院里。屋外是流动的四季。在屋子里面,可见山、水、树、花、石和房子的一角。陈如冬喜欢着长衫。按照道家的原则,流动之道,中国人可以不受石墙所限,无拘无束地出入世界,在自然间移动……所以我经常感觉,陈如冬会在我们不经意时,藏身于花影或者墙角的暗处。
他窥视并且了然一切。
所以从这个意义来说,对于中国人,科幻这种东西真是非常小儿科了。
我们中间还有一个朋友也具备四维空间的能力。他是一位名叫车前子的诗人。车前子是一味中药,也是他的笔名。有时候我们叫他车前子,有时候叫他的原名顾盼,还有些时候,我们把他称为老车。
老车与四维空间的关系比较特别一些:在于他的眼睛。中国人有一个词叫作“慧眼”。通过它,我们不仅可以了解他人内心的想法,有时甚至还能看到远处正在发生的事情。更为厉害的是,慧眼还能帮助我们看到未来事件。对于未来将会发生的不好的事情,我们可以人为修改它的轨迹。
至于故事里的另外三个人:我,画家夏回,以及艺术家易都,我们则都是凡人。
2. 聚会
那天下午,我们这几个人一起参加一场聚会。
易都要办摄影展。他叫来车前子、夏回还有我为他选出参展作品。原计划陈如冬也要来,那天恰好身患小恙……然而事情另有机缘,陈如冬最近抱养一只白色流浪猫,是只有着忧郁眼神、诗人气质的流浪猫。这猫也恰巧病了。最后一个恰巧则存在于地理上的概念——就在易都工作室隔壁,有着全城最好的宠物医院。
我是写字为生的。所以总想在每天都适时适理地记录点什么。而那天我想做的,则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相当流行的事情:在写小说时使用现实生活中的真实姓名。二十多年以前,现实与艺术或者现实与文学常常是混淆不清的。比如说,当时确实有很多漂亮小姑娘爱上了贫穷诗人,落魄画家,并且还要死要活。很多老照片旧影像记录过类似的场景。可见那时确实存在一种精神至上的可能。而在这种可能性的笼罩之下,虚构的小说与真实的艺术家名字,就如同水乳交融的关系——这种关系一定曾经是如此的深入人心,以至于那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还有人想往事重温,从头再来一次。
宠物医院的橱窗外面是一棵硕大的蔷薇树。
那个春日下午,当我们在怒放的蔷薇树下集合时,感冒发烧的陈如冬没有来,陈如冬的白色流浪猫来了。是夏回去抱来的。夏回信佛,严格来说那也不是信佛,“凡是见庙、见菩萨,我都会进去拜一拜。”夏回是这么说的。我相信这也是一种信佛的方式,非常简单又相当高级。因此当夏回抱着那只猫远远出现的时候,春日暖阳映照在夏回的光头上,映照在白色流浪猫圣洁而凄迷的眼珠上,几片蔷薇花花瓣迎风飘落,世界呈现出和谐与平衡的一面。
那天的气温大致在摄氏二十六度左右。来自太平洋的暖湿气流与南下的冷气流相遇形成了短暂的准静止锋。
我们注意到易都戴了一只薄薄的白色口罩。他给予的解释是:自己前几天刚从外地回来,零零星星地,听说最近有种传染病正在蔓延开来。
于是我们都笑了。说如果你一直戴着口罩,我们还怎么和你谈论艺术呵。
易都也笑了。他把口罩取下来。只留一边的绳子挂在耳朵上。
车前子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说其实这几天也感觉喉咙疼,原本想着让易都改期。但今天一早看过星盘,掐指一算,“觉得还是动一动为好。”
3. 笑话
易都工作室里有一张大桌子。三人沙发。另木几三五。
我们围桌而坐。
在易都展示完他几乎所有的备选作品以后,我们略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纷纷表态。
“这些有裸体的部分是不能选进去的。”夏回说。
但是——且慢,这句话又好像是我说的——“这些有裸体的部分是不能选进去的。”我听到房间里回荡着这样的声音。因为很显然,有裸体的部分即便选进去了,也不可能展呈出来;就如同我写字的时候,已经非常自然、本能地要去回避一些故事以及细节。
然而事情存在着悖论。因为易都的作品里精彩的大部分都有裸体。艺术家大部分不太喜欢生活本身。他们喜欢生活往上的部分,或者干脆往下——更形而上一些,或者更肮脏本质一些。
所以说,如果不能选裸体,其实就等同于不能选易都最好的作品。这种选择的本身将是非常痛苦甚至无聊的。当然,痛苦常常总是凡人的痛苦。
车前子仿佛并不很痛苦。他甚至抓住这个沉默的空当提了个建议:
“让我们先来讲几个笑话。放松一下吧。”车前子说。
我先说了一个。
“有一次,我问大家,如果来生可以选择,你愿意成为哪位艺术家?易都回答得很干脆,不做艺术家!而老车说,愿意做塞尚或杜尚。只是因为——这几个汉字组织在一起好看!”
大家高兴地笑了。
“下面我来讲一个吧。”车前子说。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早期。尤里·加加林,你们都应该知道他吧,就是那个世界第一宇航员——在造访完太空之后,尤里·加加林受到了尼基塔·赫鲁晓夫的接见。他坚定地告诉赫鲁晓夫:“同志,你知道,我上天的时候,看到有上帝和天使的天堂——基督是对的!”赫鲁晓夫冲他嘀咕:“我知道,我知道,但保持沉默,别跟任何人讲!”第二个星期,加加林造访梵蒂冈,受到教皇接见,他郑重地告诉教皇:“神父,你知道,我上天的时候,发现那里既没有上帝也没有天使……”“我知道,我知道,”教皇打断了他,“但保持沉默,别跟任何人讲!”
这回没有人笑。大家突然都沉默了起来。
“现在,你们有何感想呢?”车前子的笑看起来有一丝狡黠。
“我觉得没必要再挑选参展作品了。”易都说。
“摄影展也不用办了。”我说。
“我不会再当什么艺术家了。”夏回接着讲,“可以改行去做和尚。”
“是呵,可以比见庙就拜更进一步。”我补充道,“不过,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觉得我什么都可以干了。”车前子闭了闭眼睛,又睁开,接着说:“我还知道一件事情——”
“什么?”
“在我们中间,有一个,或者两个人在撒谎。”
4. 谁是撒谎的人
撒谎的人有可能是我,或者是夏回。
很久以前,我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和一帮作家朋友玩杀人游戏。我总是输。所以后来就完全失去了玩的兴趣。输的原因是我不太会撒谎,但这并不表示我没有撒好谎的意愿。而那也是一些个春天,我们住的地方有很多白得像鸡蛋壳的玉兰花、玉兰树。然后,到了晚上,我们常常会被召集起来。“玩杀人游戏了!玩杀人游戏了!”
杀人游戏的全称叫作《天黑请闭眼杀人游戏》,很多时候,召集人是张楚。不是那个唱歌的张楚,而是写小说的河北唐山人张楚。杀人游戏的基本规则也是他教我的。大家分别以抓阄的形式(如同命运),被赋予法官、杀手、警察以及平民(群众)的身份。其中法官是控制游戏进程的人。明确每个人的身份,但同时要做到绝对公正。警察与平民属于好人方,以投票为手段投死杀手获取最后胜利;而杀手隐匿于好人中间,靠夜晚杀人及投票消灭好人方成员为获胜手段。
每次抽签,我不管抽到杀手、警察或者群众的身份都会非常紧张。因为这个时候,只有反向操作自己的身份,才有可能保全自己,以及杀死敌人。这就需要高明并且有效地撒谎;只有抽到法官的时候会稍稍安心一些——然而,一场法官领导的愚蠢的游戏也是让人意兴阑珊的。
在我的回忆里,每次游戏,张楚几乎都会在胜利的一方。张楚厉害的部分是,他能同时在不同维度穿梭——同时成为软弱的警察、善良的杀手,以及怒目炯炯的平民。他就是不像自己。所以他也就是自己。
王凯和王甜本身的职业就是高级警官。所以他俩看来看去都像警察。这让他们的身份变得如同无间道般扑朔迷离,以及更为接近最终的真相。
鬼金那时还是吊车司机的身份。但悬在半空的他,却有着深厚如同地母的气息。
鲁院的后半段时间,很多个晚上,还是经常能听到张楚的召集声:“玩杀人游戏了!”但我就很少再参与。北京的天很蓝,我看着窗外那些白馒头一般的玉兰花,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其实我们撒谎的时候,只不过是在另一个维度看着自己。
所以说,那个春天的下午,易都工作室的聚会。我觉得陈如冬是不会撒谎的。首先他根本就没有来到现场。当然,我们可以说那只猫就是他的替身。但是,我记得有一次,他突然说起他故去的母亲。说有天晚上梦见她了。仿佛是在水边,那水自然地分成清流和浊流。所有的清水流进来,所有的浊水流出去。
车前子也不会撒谎。因为在四维空间里,根本就不存在谎言。谎言与真理,在拐弯、扭曲、变形以后总是会再度相逢,甚至彼此解释。
谎言只存在于凡人中间。而易都,是一位不会撒谎的凡人。这是有一次我和夏回私下聊天时的结论。
绕来绕去,可能撒谎的人只有两个:我,或者夏回。
5. 让世界变得模糊不清的雪茄
夏回说话的时候,手里架着一根哈瓦那雪茄。
城里很多艺术家的工作室里都存着雪茄。他们经常一边抽雪茄,一边吞云吐雾地谈论艺术、生活或者虚无。抽雪茄的人都有点像撒谎的人。雪茄烟让世界变得面目不清、界限模糊。
有一次,夏回的光头从雪茄烟雾后面探将出来,他突然对我说:“我觉得你身上有大概十分之一左右的捷克血统。”
这当然让我大吃一惊。因为我根本没有去过捷克。但夏回的这句话,让我意识到,我身上有不确定的东西。甚至可以探究到前世今生那样的程度。这件事情的有些部分让我高兴,因为我喜欢的俄罗斯白银时代诗人阿赫马托娃,她就自称有蒙古人的血统。而法国女作家杜拉斯据说也有东方血液背景……换一个我们今天讨论的话题,也就是说,她们都是多维度的人。
我也会经常建议夏回出去转转。夏回的大写意水墨花鸟颇有异相。我觉得如果能再去广阔天地里兜兜转转,则更会有令人瞠目结舌的成就。
我是这样苦口婆心劝导夏回的:“你应该出去走走。比如在某处地方旅居一段时间。真的,你会了不得的。”
夏回有时候会不高兴。因为他觉得有些人跑遍全世界,其实什么也没看到;他也一直觉得我们生长的这个城市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后来,我又举另外的例子——据说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两种类型的艺术家。一种迈开脚步热切地奔向窗外;另一种,则安静地坐在书房画桌前面,等待着整个世界向你奔涌而来。
我不知道夏回到底听清楚了我的意思没有。很可能没有。因为归根到底,我其实一直也没有说清。但就在刚才,突然之间,我明白自己究竟要说什么了。我真正想对夏回说的是:“我觉得你身上有大概十分之一左右的斯洛伐克血统。”
夏回在画室里等待世界的时候,不停地抽着雪茄。
在世界艺术史上,有很多艺术家或者艺术家的形象都是与雪茄有关的。比如说,毕加索。据说毕加索生出来时曾被怀疑是个死胎——这个细节也是夏回有一次随口说出来的。后来我去查了一下资料,发现事情确实就是这样。而且在毕加索出生前的那个冬天,他的故乡马拉加就开始出现了很多奇异的景象……最终,伟大的毕加索出生于1881年10月25日的晚上。他一声不吭,以至于接生婆以为是个死婴……后来,是毕加索的叔叔突发奇想,用雪茄的烟气喷醒了他……
平心而论,我是很喜欢毕加索的。所以当车前子选择“如果有选择,要成为塞尚或者杜尚”的时候,我的选择其实就是毕加索。
车前子认为“毕加索还是简单的”。我相当同意——毕加索就像一座明亮的灯塔;他正好满足了公众对明星的要求,而这种角色能维持很长的时间。与此同时,毕加索又相当任性,甚至动不动就会大哭一场。出生时那场迟来的大哭就不说了,后来,当他已经小有成就,有天晚上却又大叫着想自杀,理由是有了摄影技术,作为画家的他还不如自杀算了。
当然后来毕加索并没有死。只是他画笔下的屋顶开始变长了。人像的头分裂成很多块面。女性的身体部分,手指恐怖地变粗、手背变厚,有些则像一根细木棍上挂着两片树叶和几只苹果。
关于毕加索的问题,抽雪茄的夏回倒没有多说什么。在很多事情的观点上,他和车前子之间有一种奇怪的默契。有些时候像镜子,还有些时候,则像镜子裂开后满地闪闪发亮的碎片。
6. 实验一:塞尚的谎言
后来易都就把口罩摘下来了。因为既然我们几个都不戴口罩,只是他一个人戴着,这多少是有点怪异的。
他把摘下来的口罩挂在临靠运河的那个窗口。在窗外吹来的习习微风中,惨白的口罩飘来荡去,最终凝固在那里。如同一个静物。
我们都盯着那个作为静物的口罩。
车前子喜欢的艺术家塞尚擅长画静物——他看了看我手里拿着的一只苹果,又看了看挂在窗口的那个口罩,突然聊起了这样一个话题:
“比如说这只苹果吧,你们觉得,如果塞尚看到了这只苹果,他会怎样来画呢?”
我最近正看关于塞尚的书。所以插话道:“大概是这样的吧,古典主义画家的传统,是画出一个形式完美、线条清晰严整的苹果;而印象派则呈现模糊不清的块面。至于塞尚——”我停顿而表示一言难尽的感受,其实也就是塞尚带给我的感受。
“这么说吧,塞尚是这样一类画家,他希望能把空气、河水和云雾画出轮廓。”车前子平静地说出了这句如同石头一般的话。
“你的意思是,塞尚本质上是一个实验者?”我试探地问道。
“他也并不是一般概念上的实验者。”车前子继续说,“有人看到一只苹果,要把它画得更像一只苹果;而有人看到一只苹果,则要把它画得不那么像一只苹果——要画得不像苹果的人,这是一种实验。至于塞尚的实验,他的理想是要把‘印象’画成像博物馆的艺术一样牢固的东西——也就是说,要把苹果画成一只不像苹果的、然而又更像苹果的苹果。”
我站起来,稍稍走动一下。内心有点激动的样子。
我说:“老车呵,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只要有你在的场合,我总是会回想起八十年代。”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车前子在当时有着巨大影响力的《青春》杂志刊发了总题为“我的塑像”的一组诗,由此成为朦胧诗的重要代表诗人之一……
“你怎么把话题扯开了。我们现在谈的是塞尚和苹果的话题。”老车说。
“我们仍然还在谈塞尚和苹果的话题。”我的脑子里飞快地掠过各种由芯片、5G、互联网过滤出来的信息,“我只是想举例说明,如果用中国的诗歌来类比,塞尚有点像把‘建安风骨’重新带回诗歌的唐朝诗人;他一辈子揣摩再现古典主义,后来却被当作现代主义的开端。这非常耐人寻味……”
“你是说塞尚被误解了?”天空中有一个声音在问。
“或者说——塞尚欺骗了我们?”天空中又传来这样一个声音。
“你们不要争了。塞尚就是塞尚。”这个声音是老车的声音。也或许是从某个四维空间里发出的声音。
这样的讨论总是没有任何结果。然而过程是极其有趣的。因为谁也没法解释,塞尚的实验为何(即使在命名上)最终走上了与他初衷相悖的方向。
于是话题再次回到谎言这个部分。是不是有可能——塞尚也在撒谎?
“在很久很久以前,古人相信看到的东西就是那个东西,就是本质。那时的艺术不存在谎言。”车前子的眼睛可能穿越了一下时空,这样说道,“而后来,艺术、艺术家不断改变表现形式以及方向、不断进行各种实验,这时候其实大家都在撒谎。”
“真正的本质是晃动的。”夏回补充了一句。
“在不同的维度之间。”我又补充了一句。
是呵。确实是这样。我脑子里灵光一闪:从这个意义上,车前子是一位天衣无缝的四维空间的谎言散布者;我和夏回风尘仆仆地在三维空间徘徊奔走……陈如冬停留在维度与维度之间的折叠处。
而易都,则是尘世里的一缕光。
在三维空间,有些艺术家撒谎,有些艺术家不撒谎。易都的那些裸体作品,说明他具备非常的挣脱撒谎锁链的勇气;而我和夏回企图阻止这件事情,则说明,本质上,我和夏回都还是可能撒谎、至少希望能把谎撒好的人。
“那么塞尚呢?”这时车前子问道。
“我认为,对于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塞尚一定有着很多安静的谎言。”
7. 实验二
“还是继续听我来讲故事吧。”车前子说。
老车是个美食家。不光会吃,而且会做。在他的概念里,食物或者烹饪这种事情,与生活本身也是平行的。有时在四维空间——他会把香蕉翻炒出与食材本身毫无瓜葛的形而上的滋味;还有的时候则在三维的外部,比如分两口,让人瞠目结舌地吞下一整个生鸡蛋。
我们对于老车讲故事的期待,其实和期待老车的美食是一样的。
“上世纪二十年代吧,来自苏联的科学家找来了五个年轻的女性志愿者做实验。这实验讲起来真的蛮边缘的——”
“什么实验?”我们异口同声。
“研究人类和猩猩杂交后,会不会诞生出后代。”
“哇——这个厉害了。”我们面面相觑。
“其实人类历史上有意无意的实验真是不少。比如骡子……这个东西的来历我们是知道的。但是还有一些有意思的名字,鲸豚、狮虎兽、鹦鹉鱼……从这些名称里面,我们可以很容易判断它们的出处。”
“是的,人类总是具备无边无际的想象力。”易都一笑。
“这位苏联科学家名叫伊利亚·伊万诺维奇·伊万科夫。在进行人猿杂交实验之前,伊万科夫已经进行过许多其他动物的杂交实验,例如狮虎、马驴、斑马兽的杂交,这些实验做出的贡献得到了政府农牧部门的认可……大约是在1926年吧,伊万诺夫到法属几内亚地的实验基地开始了人猿杂交实验。此后,他从国内招募到五名年轻的女性志愿者,并和她们签订了保密协议。直到1930年,伊万诺夫陆续得到十一只黑猩猩和二十只狒狒。”
“后来呢?”
“没有后来……幸亏没有后来。”老车继续往下说:“真正的后来是,伊万诺夫这个‘伟大的’的计划还没开始就失败了。他在1932年死于动脉硬化。他的实验基地也由于受到法属殖民地政府和国际的抵制而终结,而那些受精的女性,最终也并没有怀孕。”
“哦。”我们一声叹息。说不上是庆幸还是惋惜。
“但是,关于这个实验,有一件事情是需要回顾的。”老车停顿了一下。
“什么?”
“《科学》杂志上有一篇文章分析指出,HIV病毒在非洲出现的最早时间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而那时伊万诺夫正在进行着他的实验。”老车抿了抿有点干裂的嘴唇。这时夏回递了根雪茄给他。
老车顺手接住。点燃。
从易都工作室的窗户望出去,春日晴朗,万里无云。我看见靠近窗口的一朵蔷薇花非常缓慢地绽放以及凋谢……我连忙瞪大眼睛,希望再次确认。那里还是有一朵蔷薇花,但或许已经是另一朵蔷薇花了。
8. 表态吧
“我们还是快点选作品吧。”易都忍不住催促起来。
“是呵是呵。”我接话道,“你们就快点表态吧。”
下午已经过去大半……当然,我知道,对于才华横溢、视野广阔的艺术家们来说,明确的表态其实并不那么容易。
“很简单,选出最好的。”我们很容易这样说。但是,什么又是最好的呢?当车前子说,他最喜欢的艺术家是“塞尚或杜尚”的时候,这个回答是单一甚至有点吝啬的。老车甚至不会说“塞尚和杜尚”。从语感的状态来说,仿佛并非在塞尚与杜尚之间他陷入一种难以选择的状态。而是——他的骄傲使他更愿意给出一个纯粹、准确而又闪亮的选择。
“这些有裸体的部分是不能选进去的。”这是夏回的表态。其实也是我藏于内心、尚未脱口而出的表态——这是三维空间里最为接近真实世界、并且可以操作的表态。
这一回,我抢在夏回前面说了出来:“这些有裸体的部分是不能选进去的。”因为如果一定要表态,那么,抓住了这样的表态其实也就是抓住了真理本身。
我不太记得后来发生的事情了。空间里纷纷扰扰地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最终,我看到易都背对着我们,哗哗哗地挑选了几十张作品,然后,干净利索地告诉我们:
“好了!完成了!”
9. 那只猫怎么样了
这期间,易都接了三个电话。
一个是画家陈如冬打来的。问的是正在宠物医院治疗的那只猫。
“猫怎么样了?”陈如冬问。
陈如冬早期的画作里有一些动物。那些动物大多处在一种冥想状态,奇怪地透着一种骨子里的安静。仿佛与任何维度无关。只是在很少的时候,或者陈如冬自己都不太在意的时候,那些动物有了些细微的变化。它们好像在等待着什么,眼神有些茫然。好像在聆听这世界维度中心的什么声音……
但它们只是在听,非常诚恳和无辜。它们拒绝外面那个混乱嘈杂的世界。它们漠然坚定、绝不妥协。
“猫怎么样了?”陈如冬问。
第二个电话是旁边宠物店回过来的。
“猫情况不太好。”
“怎么不好?”夏回抱过来的猫。所以夏回从易都手里接过电话。
“做了个手术。打麻醉的时候就昏过去了。可能快不行了。”
夏回冲出去的时候,我顺口问了一下易都:“那只猫做什么手术?”
“绝育手术。”车前子抢着回答道,“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一只厌世的猫。”
第三个电话易都接了以后,很长时间都沉默着,不说话。
“怎么啦?”我问道。
“发生什么事啦?”老车也侧过身来。
“我刚回来的那个城市……传染病……今天下午封城了。”
10. 另一个平常的下午
外地封城的两个月后,易都的摄影展在本市开幕。
我们全都戴了口罩去捧场。每个人隔开一米左右的间隔。蛮疏离的样子。那天下午,我突然觉得每个人都长得有点像。报纸上有人研究,说亚洲人的面部骨骼,戴上口罩以后会有莫名的神秘气息。
展品大部分是黑白的。背景是以参天大树以及浓雾组成的森林。易都的家乡在江西婺源。那里有着中国最美最神秘的乡村,以及尚未被破坏过的原始森林。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在那片虚拟的森林里晃悠的时候,鼻子一阵发酸。幸亏当时戴着口罩,没人注意到我的表情。
在我们待在家里,以期待这场传染病早日过去的时候,车前子做过一些奇怪而矛盾的事情:比如不断发微信朋友圈让我们不要打扰他,等等。后来他再没回过苏州。有一次我做梦,梦见他出现在达·芬奇《蒙娜丽莎》的那张画面里。
开完摄影展以后,易都据说开了一家口罩工厂。
有一天,夏回去参观易都的新工厂。然后拍了一张照片发在朋友圈里。
工厂墙上挂着一张杜尚的照片——墙上的杜尚戴着一只装有呼吸阀的口罩。嘴角上一如既往地带了一抹优雅的玩笑。
窗外已经是夏天了。
我站在万丈阳光里,突然想起那天,我们一起离开易都工作室,车前子在门口停了下。又看了看天上的太阳(我没有看清是否存在掐指一算这个动作),然后,慢悠悠地说了一句话:“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这时,我猛地醒了。惊出一身冷汗。
朱文颖:当代作家,生于上海。著有长篇小说《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戴女士与蓝》,中短篇作品《繁华》《浮生》《凝视玛丽娜》《春风沉醉的夜晚》等三百余万字。曾获国内多种奖项,被中国评论界誉为“江南那古老绚烂精致纤细的文化气脉在她身上获得了新的延展”。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日、俄、韩、德、意等版本。近年来多次参加各种国际文学节和国际文学交流活动,希望开拓国际化视野,在全球背景和本土地域文化中寻觅并发现一条新的路径。现任江苏省作家协会理事、苏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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