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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卫峰:梦在光芒与幽暗的交界——海子的诗歌
信息来源:精读堂 第42期    作者:赵卫峰    阅读次数:7154    发布时间:2021-03-31 11:02:52



梦在光芒与幽暗的交界

——海子的诗歌谈片

三十二年前的昨天,海子去世。至今,海子仍然是中国诗界绕不过去的路碑,一个拥有数代粉丝和关注者的焦点诗人。               

                                                                               —— 赵卫峰



  三十二年前的昨天,海子去世。至今,海子仍然是中国诗界绕不过去的路碑,一个拥有数代粉丝和关注者的焦点诗人。有一次,因诗人汪国真去世,在回答贵州都市报访谈时我也强调过,将近半个世纪里,两位诗人创下了作品接受及流行度、诗集发行量甚至是模仿抄袭度、研讨话题等多个纪录。这种情况,也和时代环境、传播环境的生成变化有关。但是从某种角度也说明,他们对于“与诗歌有关的中国人”之巨大影响力。


  所以我们今天的交流,其实很难度。关于海子的诗歌众所周知,相关研究及定论亦数量众多。同时,海子也并不像此前各位老师在“精读堂”谈论介绍的小说家们那样,相对更有一致的公认度。这么说,并非是否定海子是一位大诗人,而是我自己的切身感慨,也就是因为文体的差异,在如何达到共识方面,诗歌始终没有小说文本那么现成和容易。


  关于海子,对他的肯定当时是一边倒,后来,置疑也有。诗歌文本的盖棺定论通常是需要足够的时间来检验,而问题在于,诗人与读者关于诗歌的阅读、理解,却又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动态的,我们都会有这种体会,比如海子的同一首诗,十年前的感觉与十年后的理解会有不同。因为参照物的变化,因为认知、写作经验、时代环境的变化等。


  我们先看一首海子的诗,这首诗广为人知,大多数文学与诗歌爱好者或许都会背诵,或至少能熟记其中句子——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而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很多年前,这首诗就被房地产界移去套用作了广告语。当然,这首诗肯定不是先感动了房地产企业家,而是感动了有诗情诗心的人们。海子的北大校友,现在的著名诗人臧棣在2014年曾在一篇发在《文学评论》的关于海子诗歌幸福主题的论文里,花两千余字来分析过这首诗,《文学评论》杂志是中国评论界排位第一的刊物。


  而在20年前,有反对者在网上异议提到,摩罗在《书屋》杂志上的题为《体验爱 体验幸福》的文章里,对这首诗“赞美的篇幅少说也有一千五百字”,反对者也花了较大篇幅对这首诗进行批评,得出“海子的诗逻辑混乱、语言拉杂、病句百出”的观点。这文章接着又引起更多人的反批评。


  这似乎也是一种奇怪现象。海子能不能批评呢。

  就这首诗。摩罗说:“打动我的不是激情,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美感之类。打动我的是这首诗的平静和朴素,以及在平静和朴素之后像天空一样广阔无垠的爱和幸福。”

这种评判没错。不过臧棣的理解更为深进。也就是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意味着一种告别,一种从头开始全新开始的心愿,也是对新的自我新的人生的召唤,这也是这首诗能更大限度被接受的原因,即这首诗的感召力,并且,它围绕的中心词“幸福”选择相对是巧妙的,无论尘世如何沧桑,人生如何变化多端,幸福,正如爱情这类概念,始终是人心所向。


  我认为这首诗确实不算是海子完好的作品或是代表作。

  现在我们回看这首诗,仿佛如梦,仿佛光芒与幽暗交界处喜忧参半的梦,能看到其中的矛盾感是明显的。一方面,诗人想要自我觉醒,仿佛来自“闪电”般的顿悟,闪电在此像一种神示一种来自碻处的犀利的光,海子想把幸福想像落实到俗世——“喂马、劈柴、周游、关心粮食和蔬菜”,但同时他又惯性地回升到非尘世状态:原来我只想表达祝愿、祝福,我自己仍然只想“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诗人其实已经不能返回现实世界了。这首诗写于1989年1月,两个月后,诗人就去世了。


  现在看,海子的很多短诗都有些类似倾向,即,他对现实世界、现时环境即便不那么认同,但也不会很强烈地去呈现反抗、怀疑,他宁愿适度规避,宁愿尝试着“以梦为马”、以语言为车船,去自我寻找平衡的方向与目标,以达和谐。从这点看,海子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他对世界即使有意见,而且这种意见并非是针对自己的——他也不会愤青般咬牙切齿。他本质上更像是文青。“文青”其实是一个可贵的值得珍重的词,它的内核是善。

下面我们看海子这首——



《思念前生》


庄子在水中洗手

洗完了手,手掌上一片寂静

庄子在水中洗身

身子是一匹布

那布上沾满了

水面上漂来漂去的声音

庄子想混入

凝望月亮的野兽

骨头一寸一寸

在肚脐上下

像树枝一样长着

也许庄子是我

摸一摸树皮

开始对自己的身子

亲切

亲切又苦恼

月亮触到我

仿佛我是光着身子

光着身子

进出

母亲如门,对我轻轻开着



  将“前生”寄于“庄子”,真能逍遥游,返朴归真,物我相忘相谐吗?应该不能。我更愿意将这首诗看作是一种情爱表达。我并不以为海子对道家思想有特别的兴趣,海子应该更像是一位在存在与虚无间徘徊不定的杂食包容型诗人。他在现实里应该并非左右逢源,在诗里,在想像里,在梦里,却又可以如鱼得水。


  在诗里,海子虽然自比庄子,但应该说他其实不是对具体的宗教在意,而对历史文化知识都有广泛兴趣。但是,看来他同时又确实是有些传统道学意味,他是迂回的前进,甚至是绕道而行,自怨自艾,甚至有自虐情结。这不像鲁迅,不那么直面人生,横眉冷对。如果不科学地说,这似乎也妨碍了海子成为“大诗人”的可能。他在路上张望,浮想连连,梦游一般,但动不动就会想要后退撤退,这有点像对成长中的小小孩,对外界好奇又倚墙扶壁,小心翼翼。


  小心翼翼也相当于敏感。其实,凡人都敏感,文学人、诗人更是,但是,对什么敏感,为什么敏感,敏感后又如何?海子是太敏感,敏感得脆弱,敏感得随时随地。这让他的诗,感觉就像一片很薄的石片而不是石头,或像易碎的瓷器。


  对了,刚才我说到“小心翼翼”,都忘了海子这首《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的诗,首句就用了这个成语。一个很敏感的诗人,其实可能是更有创造力的;他可能时常都在做梦,在梦游,人梦合一,也在不断迷惑: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类似的想法或许我们都有过,而海子将之写成了诗。当然,举诗为例,并不是说例诗就一定是佳作。


  海子有很多好诗好句,但并不是每个作品都完好。这首《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有点长,我就觉得写得不好。等会大家可以网上搜看——在网络里,海子诗歌多首都单列成了百度百科,注解、评说,论文提要,一应俱全。这现象似乎有点奇特。


  这也是今天我们谈论一种诗歌现象,或说海子诗歌的一种意义,即它们让人关注!海子和他的诗歌在一定程度上,让诗歌这种古老的精神物种持续受到关注。而有关注就有更新的可能。


  就这首诗看,选入多个选本,包括中学生阅读本,光是专业评论就有多篇,有些题目是这样的:“生活在别处——海子《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别解”“生命之问,存在之思——海子诗歌《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赏析”“海子《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的存在主义解读”。海子写时怎么想的,这就无从知晓。

  反而我以为像这种诗就是佳作。它写于1989年2月2日:



《黑夜的献诗——献给黑夜的女儿》


黑夜从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丰收后荒凉的大地

黑夜从你内部上升


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

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

天空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丰收之后荒凉的大地

人们取走了一年的收成

取走了粮食骑走了马

留在地里的人,埋得很深


草杈闪闪发亮,稻草堆在火上

稻谷堆在黑暗的谷仓

谷仓中太黑暗,太寂静,太丰收

也太荒凉,我在丰收中看到了阎王的眼睛


黑雨滴一样的鸟群

从黄昏飞入黑夜

黑夜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走在路上

放声歌唱

大风刮过山冈

上面是无边的天空








  丰收之后,一片荒凉!太黑暗,太幽暗,太孤独,太寂寞,太让人想到陈子昂的望天地悠悠,独沧然涕下。


  我以为这首是海子佳作,当然只是个见。大众的看法、专业的鉴赏、诗人们的理解,会否达成一致呢?显然不能。如果,大家面对的诗歌就不是诗歌而是通俗易懂的标语。实际上,专业研究与少部分有较高鉴赏力的诗人看法,是自已关于诗歌的认识——海子的诗歌成为了可能的合适的例证而已,有时,也是评论者为完成评论而自圆其说而已。

  那么,当我们阅读海子时,也像阅读其他诗人的诗作,最直接了当的方式,就是直接感受,先忠于自己的感受。这就有点像遥望远山,看山是山,或看山不是山,都是自然的,因为视力不同,心情不同,年龄不同,所见就会区别。

  而海子诗歌引发众多不同角度、程度的看法,本身是有积极意义的;至少,让诗歌或诗歌中某些部分受到持续关注。


  1978年以后,中国诗歌进入到一个现在常被赞扬、肯定和怀想的黄金时代,其实这一时代还包括美术、小说与散文诗。新诗的传统内容、样式和观念呈现都发生了显著变化,诗歌流派涌现,诗歌民刊内刊到处,那时,一个边地一个贫困县的中学,甚至诸如粮食局之类都会诗歌刊物。那时,诗歌观念其实也多元多样,可以说,就是在近二十年里,中国诗人把诗歌的各种探索实验尝试都玩了一遍,其实最影响力的是朦胧诗与第三代。这似乎是后来者晚生者的遗憾,也就是:世纪之交以来的中国诗歌,其实仍然是在上世纪后期种种实践基础上的再推进,进行着局部的变化或比如技术方面的改进,这也让后来的诗人如70后、80后的写作创新难度无形中加大。


  而联系到海子,我偶尔会想到类似的话题。如果他不早逝会不会被发现或像现在这样被大面积接受认可?如果他不是恰好有一群同样有写作成绩的诗友的推介,他是否会被边缘化?这类话题其实也有人提及。人生在世,必然也偶然,可以不探究这些方面了。评论家张炯曾这样评价:“他创造了仅仅属于自己的意象系列,他的诗歌语言与此前流行的新诗潮的语言全然有别。他建立了属于自己的诗歌风格。他是当代最具有独创性的一位诗人”。张炯的评价相对很准确到位。


  而既然是独创性,应该是参照,但不是唯一的方向。

  或说,海子诗歌的另种意义,就是在让中国当代诗歌持续受到关注的同时,其具体文本应该只是一种参考,更不能成为反复模仿的对象。我的意思是它的作用是基础性的,而不是目标性的。实际上直到今天,对海子诗歌的仿制现象,仍有存在。客观而言,海子创造了诗歌的“海子时代”,这是一种阶段性诗歌现象,我们阅读它、谈论它,是回忆一个或一种诗人,而并非要反复学习模仿其诗歌的形式、内容和表达方法。我们要汲取的营养,是诗歌精神,是对真善美的辩证与坚持,对诗歌梦的执着。


  独创性也是一种更大的包容性。即海子可以划归于任何流派,但他写作的其实又关涉各种所谓诗歌的流派,比如说,他也可以是知识分子写作,他继承着中国传统,民族性与现代性交融,他的诗里也存在口语运用。也就是说,海子是一个集大成的写作者。或者,他并未意识到自己有意无意成了一种集大成的实验者。


  同时,他又只处于这种实验的初期阶段而未完成。他其实一直在做准备或想做着这份集大成的事业,这种梦想终于没来得及实现。他早早去世了。所以可以认为,海子诗歌已有呈现出夺目的光芒,如果有种种局限,只是因为年轻的他早早离开了。


  海子让我觉得有点遗憾的是,他的诗没有,或者还没来得急关注现时、介入现实。80年代中后期,中国环境已然变化多端,他也生活工作在一线城市和中心城市的北京,但在他的诗里几乎没有呈现城市文化景象、工商文化迹象,或者说他并不关心,或者说暂不能分心?他的梦,他的诗歌,整体看来,确实立足于一个渐行渐远的农业文明环境,以及由阅读而来的他所理解的知识帝国。所以我说他不是鲁迅,不是北岛,也不是韩东。


  由此,我觉得臧棣的看法也是客观和准确的:“海子是一个有着严重局限的大诗人。一般而言,诗人都想克服他的局限;但我觉得,海子对他自己的局限的克服,是以放纵局限的方式来施行的。某种意义上,海子的局限反而成就了他”。


  年轻是人生的多梦时段。

  有时我想僧人有梦吗,僧人的梦与常人有何不同?如果把海子比作孤独的苦行僧,他的梦想是什么?当然可以笼统说就是乱麻般的诗歌梦。但海子的诗歌梦,主体又是什么呢?

多年来,太多的研究观察对此有所涉及,并就海子诗歌里的一些关键常用词比如麦子麦地、村庄、幸福、太阳等形成诸多学术文章。现在看来,无论说海子是诗歌“乡土中国”的最后守灵人,还是传统诗歌文化乌托邦的终结者,都可以,都合理。从某种角度说,在诗歌面前,所有的读者都是公平的。


  但是诗歌阅读的种种沿袭性问题又是始终存在的。我们不妨稍微换个调子。即海子的诗歌该怎么读?这一首真如评论家所言?这一句是什么意思?诸如此类。这也是多年来不断有人问到我的同类问题。对于更多的读者,海子诗歌仍然存在阅读理解障碍的。


  关于海子诗歌的评论,主要来自专业专家阵营包括较高知识层次的诗人与读者。中国诗歌评论通常正面肯定为主,仿佛进入评论的诗人、诗歌其前提都是因为有所成绩、值得肯定、可以推介,这几乎是种惯例了。评论通常是从精神高度、观念与知识传达、形而上意义比较等方面进行解析和理性评价,但是往往又会忽略和淡化诗歌文本构成基本的方面。比如情感与技术——这有点吊诡,两方面是诗歌文本的基座,却常不被重视。或者偏向于安全常规情感的褒奖,比如被评者的乡情——通常是真挚、浓厚、强烈;等等。


  我的意思是,如果大家光看海子的诗歌文本,而不联系他与众不能的人生情况,不管诸多关于的介绍性文字、评论性文字,结果会如何?我的意思还是,被定论定型的海子的优点亮点,其实也是共性的属于中国诗人的大面方向。而他个人的优势与特色,其实还是情感与技术方面。技术这是不用多言,其实网络上有人搜集的央视主持人白岩松说的话挺到位的:“海子写过‘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这句诗有哪个字你不认识吗?但是他把我们熟悉的汉字重新组合在一起,诞生了“人人心中有,个个笔下无”的意境。”

也就是说,如果说海子是数十年来中国最优秀的抒情诗人,并不为过。


  但是在中国,在后来的中国诗坛,如果单纯将一位诗人定性于抒情诗人,仿佛有点掉价。仿佛显得不高深高级不那么玄乎。这可能与中国人习惯性的内向内敛内在性格和知识崇拜心理有关。即使我们的平凡人生始终是由生老病死,爱恨情仇,酸甜苦辣等带有感情色彩的鸡毛蒜皮构成,但在文化传统主流界面,它一直鸡毛蒜皮。下面先看一首诗——



《打钟》


打钟的声音里皇帝在恋爱

一枝火焰里

皇帝在恋爱


恋爱,印满了红铜兵器的

神秘山谷

又有大鸟扑钟

三丈三尺翅膀

三丈三尺火焰


打钟的声音里皇帝在恋爱

打钟的黄脸汉子

吐了一口鲜血

打钟,打钟

一只神秘生物

头举黄金王冠

走于大野中央


“我是你爱人

我是你敌人的女儿

我是义军的女首领

对着铜镜

反复梦见火焰”


钟声就是这枝火焰

在众人的包围中

苦心的皇帝在恋爱



  这首诗对于每个读者应该也是各有看法。单看里面比较有情感色彩的字词如“恋爱”“爱人”似乎不难理解,但要准确说明它在写什么又是事倍功半。那么,如果就将之归为一种、一次情感表达,是不是更好进入它?


  不科学地说,小说是主要是事情,诗歌是情感。阅读诗歌,先也就是对文本的情感的触碰,悦目而赏心,如果没有至少的触碰,一首诗对于阅读它的眼睛是无效的。情感当然包括多种,乡情、亲情、爱情、友情,人间常情;每种每类情感都自然而然,就看怎么表达。

海子可谓罕见的情感表达高手,其中又以爱情为主,当然也包括不具体的“大爱”。海子相当部分不在明面上指向“爱情”的诗歌,也可以先视为广义的爱情诗。这样阅读,或许可以就能更好进入。


  这里,想说,海子诗歌的又种意义,即他让中国诗人重新正视情感这个问题!或说个人性情感表达。笼统言之,如果朦胧诗的情感是某种“大而空”,海子的个人质地更明显的情感表达相对而言就有了变化或矫正。当然并非就是说海子之前的诗人、他的同时代诗人就没有情感涉及与呈现,而是指海子更集中、更虔诚、更有效——在阅读接受和传播层面。从这看,他也是个真实的人老实的人,他忠于情感,并且重要的是,他不羞于表达情感。

  再看一首诗——



《亚洲铜》


亚洲铜 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 父亲死在这里 我也会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亚洲铜 亚洲铜

爱怀疑和飞翔的是鸟 淹没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人却是青草 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

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亚洲铜 亚洲铜

看见了吗?那两只白鸽子

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

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 穿上它吧


亚洲铜 亚洲铜

击鼓之后 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

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







  关于《亚洲铜》的阐释,有评论家曾以《作为文化反思的文本》等为题有过专论,奚密认为,亚洲铜的颜色和质地隐射中国北方坚硬强悍的黄土地,海子眼中的中国(东方)是一块深藏在亚洲大陆下的坚实的矿苗。崔勇进一步认为,《亚洲铜》一诗是海子在80年代中期对“文化寻根”热的呼应,是海子独特的文化反思的一个文本。崔勇说,诗的第一节表明我们的主流文化的特质是一种“埋人”的文化,最后一节表示要创造“月亮”这种全新的文化。这些定义,或许也会让人觉得怎么那么玄那么牵强?


  还有论者认为,海子本意是要表达一种飞翔或远行的愿望。我同意这位论者的解释:黄土地是冷酷的,同时又是具有生命力与繁殖力的。他想通过一定的方式(击鼓)激活黄土地沉睡的生命力,让它最富生机的心脏(月亮)旋转舞蹈,引领我们向上,像永恒的女性带领我们飞升一样。至此,诗人与黄土地的关系已不再是单纯对抗性质的了,他感受到从土地深处,黑暗深处涌出的力量,仿佛寻到一种支持,他更加坚定有力。


  而与我交流的年轻人并不这么想。或者说,他想不到这么“深远”这么多!我当时觉得无法回答他,只好说,就把亚洲铜当成想像中的身体吧,至少别去管亚洲或铜应该是什么。我这样的回答,是否以弗洛伊德式的揣测一下子把海子这首诗拉低了呢?


  其实也没有。我以为,诗歌如果风景,可以面对不同的视角。何况身体并不肮脏低级,没有身体何来灵魂,身体同样可以让人深刻和自我升华。怎么看,当然在于阅读者自身的精神尺度。动辄就把诗歌朝形而上意义上看,诸多时候并不合适。既然正如上面我就说过海子忠于情感,那么阅读时,先忠于自己的感觉也无妨。诗歌总在寻找它的读者,和读者的关系是双向选择。


  以此类推。海子诗中出现那么多的麦子意象,曾也让专家们从意义高度方面定义不少,我们也可以先视为肉体及器官虚拟?是的。正如他诗里的村庄、坛子之类,可以意会。麦子可以指代女性,也可以转化为自己的化身。


  当然,也不能全这样解读,因为仅仅如此,海子也就不是海子了。他不仅是诗人,还是一位高级知识分子。而诗歌,无论如何发泄、抒怀,它有意无意都有“个人化”的自我救赎成分。一个诗人,无论他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什么文化程度,当他写诗和读诗时,诗歌的净化功能就会油然而生。这是诗歌的奥秘所在。


  有人看到金灿灿的大片麦地,会心旷神怡,会高举手机拍照,画家会画他所理解的画,诗人也会写诗,而思考者也会由此评价海子说“麦子的光芒在他的语言中闪耀”。海子通过麦地“找到了自身生命与大地的对应关系。”等等。是的,评论家所认为的也没错 :“体现海子的个性和人格魅力的意象就是‘麦子’。‘麦子’意象之于海子,犹如‘太阳’之于艾青、‘雨巷’意象之于戴望舒、‘荒原’意象之于艾略特,是深具价值的独特创构。”“‘麦子’之于海子,就是自己人格的写照,是自己对故乡、心灵归宿的憧憬的象征,是海子不畏任何挫折、挺直脊背的顽强精神的见证。这就像梵高画笔下的向日葵,满是活力激情,张扬的个性而不失本性,是内心追求乐观的显现。”“‘麦子’的意象已经升华为一种民族的精神”。而当我们阅读,可以先忠于自己的感受,如果你没有认为‘麦子’意象之于海子是深具价值的独特创构,也没有错。


  刚才说到海子当时是位年轻诗人,他生长于水稻遍布的江南,“江南”是中国甚至东亚经济文化富裕之区,他却选择了“麦子”这种作物,或许最初应该有种偶然性,有情爱方面原因,也有个人写作的僻好或习惯,久之,则固化为一种精神寄托体现,正如——如果它先是身体,后来已超于身体,这方面,相信在座的诗人们都有体会。每个写作者都会有些自已喜欢和常用的事物或意象。九十年代中期我曾与贵阳诗人黑黑交流过海子诗歌的“麦子”的另层意义即女性身体及器官象征,当时我们的交流带有随意成分。其实不只麦子,海子诗歌里的相关性爱意象并不少,比如钟、井、河流、陶罐、月亮等,这些意象,也表现出海子选字遣词的习惯,即它们仍然是历史文化背景里的“陈词”或乡土环境中的产物——想想,它们的肤色,是不是都显得不同程度的“幽暗”感觉呢。


  这类意象反复运用,抽象变形,就会在运用中意义附加,多种情感糅和形成新的象征物。譬如,海子这首《麦地与诗人》写道:“麦地/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我站在太阳 痛苦的芒上/麦地/神秘的质问者啊”“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麦地啊,人类的痛苦/是他放射的诗歌和光芒!”。后来,中国诗歌里一度小麦村庄蔚然成风,是海子生前一定想不到的事。“人类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这是海子很喜欢的诗人荷尔德林的名句,大地上不只有村庄与小麦啊;当然这不能怪海子。


  说到情感,爱情主题是海子抒情诗里相对最完好的部分。虽然专业研究者并不怎么着力于这部分。我们的文学与诗歌,长期以来并不强调个体情感的重要、多样性或以爱情为表现主题。当然这种情况在近二十年已经有显著的可喜变化了。越来越多的人们已经真正认识到,情感及爱情这些与生与身俱在东西原来对于生命、生存、生活及存在都非常重要了,新世纪以来也涌现出大批优秀的抒情诗人,其中女性诗人成绩斐然。当然,可以苦笑的是,结果也众所周知,矫枉过正,抒情本能在网络时空转变成矫情秀滥情风。


  爱情与性爱和生命、身体、死亡意识等的延伸,能较好体现人性多样性复杂性,本身就是等于或构成诗歌生产力。爱情的起伏会带来人生的幸福感,也会带来非幸福感外的种种体验与喜怒哀乐想象。海子是一位拥有丰富想像力和诗人,在意象使用上不拘一格,譬如一些词如“庄子、亚洲铜、哲学家、菩萨、国王”等,在他恣意又用心的挪用下常会形成陌生化效果。


  而总体看,海子的爱情主题甚至是整个抒情写作,仍然存在着一种反复对立的阴柔的矛盾感,既俗世又非现实,有幸福更有忧伤,边自我摧毁边自我救赎,不时溅现与生俱在的伤悲与不可得不可挽回的忧郁。由此可见他的作品也总体呈现“幽暗”质地,这同时也是海子诗歌的力量所在。其实,也是诗歌的力量所在。不绝对地说,诗歌这种东西其实就是一种喜忧参半的梦想,既幽暗又闪亮,它总是不快乐不满意的样子。看他这首诗——



《爱情诗集》

 

坐在烛台上

我是一只花圈

想着另一只花圈

不知道何时献上

不知道怎样安放




  如果一个人真的幸福感足足、无忧无虑,没有伤感没有情绪,诗歌与他通常就是无关的。所以,也可以说,敏感的、不安的海子始终是一个忧郁的诗人。

“爱情”在他这儿,和性格相互作用着的情感成为诗情诗意动力,同时也造成阻力。特别是当诗人想到更上层楼,超越小我的自我的常规的情感,广涉家国情感、世界情感时。“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而明天呢,又会在哪一只鞋里?


  史诗或长诗写作是海子作为知识分子的更上层楼的梦想与诗学追求,正如其太阳主题系列的多部长诗,在努力靠近这高远的“光芒”——这一抽象的逻辑的“虚无”世界的同时,他又不得不努力平衡年轻身心自带的情意、情绪、情感本能,抒情已经是他的习惯或另种本能,他必须解决好情与理冲突、情与思的矛盾。


  结果,正如有学者客观指出的,海子“集大成”式的史诗尝试相对而言是失败的,最终,总量约300首的抒情短诗成了海子写作的成就体现。海子卡嵌在光芒与幽暗的交界处。这也是他生前想不到的事。有的专家虽然认为海子的长诗创作对传统长诗或史诗有所突破,但又基本上是个体抒情诗在体积内容上的自我重复、叠加或扩张,可以把它视为一种“心灵史诗”。实则仍然是认可海子的“抒情诗”。


  刚才说,在后来的中国诗坛,如果单纯将一位诗人定性于抒情诗人,仿佛有点掉价,说起来都有点嘲笑感,特别是中国诗歌行进到“第三代”,情感的有无与如何呈现成了一种界限和审美判断尺度。第三代的口语诗人是拒绝“情感”的——其实是追求情感的另类表达式而已。但对于海子却不掉价。


  如今看,海子的诗歌仍然是有感召力、说服力,感染力和共情度的。换言之,海子是特定历史时期无与伦比的抒情诗人,20世纪后期中国新诗潮的独特的代表人物,反过来,传统抒情诗也因之而焕然一新,获得更新的可能。

  这里,也是我们今天谈论海子诗歌的意义之一,他把抒情诗推到了一个极致层面,就这点看,他的创造性当之无愧是中国诗歌史上的真正重要的人物。


  而他成败皆因“情感”。

  这,又延伸出另种意义:即他让后来的诗人在情感辨识和表达上,有了另辟蹊径的自觉和创新的可能。


  无论成败,海子已经去世32年了。正如另位北大校友西川所言,“他在那里,他在这里,无论他完成与否他都完成了”。也就是年轻海子的写作无论成熟与否,如今已然定论、定性、定型了。而即便如此。他仍然还是一种诗歌奇迹——我并不愿意提及“神话”这个词。没有一位当代诗人能像他这样持久地受到关注,就像小麦,年复一年一茬茬更新。


  那么我们今天还在阅读他,谈论他,是为什么呢?

  首先是,海子虽然离去,诗歌倔强存在。在海子的诗歌面前,仍然有很多很多的诗人与读者能在他诗中找到同感,能看到一些光芒,以及幽暗的影子。从这点说,海子诗歌如今仍然是鲜活的。


  其次,我想起同样也已去世的评论家陈超的话:在当下平面化的诗歌写作成为诗坛主导潮流时,海子对精神问题的专注的探询,具有某一角度的启示意义。事实上,这个启示意义是长期性的。精神问题也包括情感方面,这并不矛盾。海子诗歌仍然是诗歌文化关于真与善,关于情感等方面的参照坐标。


  再次,如果诗歌是一种梦想,今天的诗歌越来越普遍地浅显、简单、单调,欠缺思考、独立精神和真情实感——那种有相对升华度的艺术化的真情实感。也就是说,今天作为梦中人梦游者的诗歌写作者太多太多,太多太多的他们已经越来越不海子了。


  前些年我写过一篇文章,认为当代诗歌大部分已经渐趋实用化、工艺化,它越来越不像精神界的善意的真实的礼物,而更似虚荣伪劣的商品。


  那就更需要海子的存在,我们今天还在谈论海子,其实是对一种诗人、对一种诗歌精神的回望和致敬。哪怕它只是一种神话只是西西弗斯或与风车对抗的传说。哪怕它只是梦。


  只要有梦,就有可能。其实,今天我们谈论海子,也表明,我们至少是有梦的。


赵卫峰:70后,诗人,诗评家。著有诗集4部,评论集4部,民族史集2部,曾主编出版《中国诗歌研究》《漂泊的一代·中国80后诗歌》等10余部。贵州民族大学文学院客座教授,贵州师范大学西南文化与民族文学中心特约研究员。曾获贵州省政府文艺奖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终身学习品牌“传习道”学习带头人。全国终身学习品牌“共享黔茶 传习茶道”学习带头人。现居贵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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